亚历山大·帕纳古里斯(第2/22页)

一根火柴当笔,
滴在地上的鲜血当墨水,
一块被遗忘的纱布包装纸当纸张。
但是我写什么呢?
也许我只有时间写下我的地址。
奇怪,墨水凝固了。
我从监狱里给你们写信,
在希腊。

他竟能把这些用鲜血写成的动人诗句带出监狱。当时他已经是一位有名的诗人了,他的第一本著作获得了维亚雷焦奖,并且被译成多种文字。人们对这本书写了评论性的文章,并从文学史的角度对它进行了精辟的分析。与其说他是位诗人,还不如说他是个象征。他是勇敢、尊严和热爱自由的象征。现在当我站在他面前时,这一切都使我局促不安。应该怎样向一个刚从坟墓里出来的人问候?应该怎样向一个象征性的人物说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咬着指甲,不知如何是好。我现在仍记得当时的情景,因为那个8月23日星期四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到达雅典后,我担心找不到他,尽管我已通知他我的到来。我坐着出租汽车到格利法达区的阿里斯托法诺斯大街寻找他的住所。司机终于看到了小别墅,他欢叫起来,一面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炎热的下午,汗水使我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花园里、凉台上和别墅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还有记者、喧嚣声和拥挤不堪的场面。他挂着他那张像基督的脸坐在一片混乱中间。

看来他很疲劳,简直是筋疲力竭了。但是他一看见我就像只猫那样跳了起来,跑过来拥抱我,似乎他早就认识我。即使他不是早就认识我,至少我们也是相识的。在监狱当局同意他看点报纸的日子里,我的文章就成了他的伴侣。他的存在,这个简单的事实及他的表现便我产生了勇气。因此,那种要去对付一个象征而不是一个人的担忧便消失了。我也拥抱了他,说了声“你好”。他也回答说“你好”。彼此再也没有其他表示欢迎或祝贺的话了。我简单地补充说:“我只有24小时的时间可耽搁在雅典进行采访,然后得去波恩。有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安静地进行工作?”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带我穿过人群,进到一间屋子,那里有许多希腊文版的我的著作。此外,还有一束为我准备的粉红色的玫瑰花。这束花已被送到过机场,后来又被带了回来,因为负责去接我的他的朋友没有找到我。我很感动,直率地向他道了谢。看来,他理解了我的直率,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的忧郁从眼睛里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使我迷惑不解的光芒。这一有趣的闪光使你感受到两种相互矛盾的感情,无限的温柔和熊熊的怒火,一个得不到平静的灵魂。我能理解这个人吗?

采访开始了。他深沉的,几乎是从喉中发出来的声音富有极大的诱惑力,立刻打动了我。这是一种善于说服人的声音。语气是平静的、带有权威性的。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是非常自信的,他不允许别人反对自己的话,因为他对自己所讲的话从不产生怀疑。对了,他就像一个领袖那样讲话。他一面说一面抽着几乎从不离嘴的烟斗。这样,你会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烟斗上而不在你身上。这一点使他显得那么强硬,从而令人生畏。这种强硬不是新近产生的,就是说不是由于肉体上和精神上遭到摧残而产生的,而是天赋的。正是这种强硬使他能战胜肉体上和精神上所受的摧残。同时他待人体贴、温柔。当你不知所措时,他会像一艘直线前进的摩托艇突然掉过头,来个急转弯,变强硬为温情。那种温情犹如儿童的微笑,逗人喜爱。例如他给你斟啤酒的样子,又如他为了感谢你的某个看法而触摸你的手的动作。这一切改变他的面貌。此时,他的面部表情不再是痛苦的,而是无戒备的了。他的脸不美:奇怪的小眼睛,一张大得出奇的嘴,短下巴颏儿,还有那些布满在嘴唇上、颧骨上使他变得极丑的伤疤。然而,很快你又会觉得他简直是个美男子。这种美是荒唐的、自相矛盾的,与他美好的心灵无关。不,也许我永远理解不了他。从第一次见面后,我就认定他是一口充满矛盾、出其不意、利己主义、慷慨、不合逻辑的神秘的深井。同时,他也是产生不测事件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他这个人的价值远远超过政治人物的范围。也许政治只代表他生命中的间隙,他才能的一部分。如果他们没有这么早把他害死,如果没有把他囚禁起来,也许有一天我们不知还会听到关于他的什么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