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明前(第4/5页)

宋慈仔细端详着夫人,夫人满脸泪水、满脸皱纹,年轻时候的丰韵再难在她的身上找到了。陡然,他记起夫人今年也已年满花甲,下月就是她的寿辰。他还记起自己六十大寿那年,有人错用了一个女寿联给他。他想说,他也想给她做个六十大寿,然而担心说出来反使夫人越加伤心。这一辈子,夫人实在是为他操碎了心,可是,安慰夫人一些什么呢?终于,他还是说:“玉兰……书……书……”

夫人知道他要的是《洗冤集录》,立即取了递给他。

宋慈颤抖的手抚着《洗冤集录》。他六十寿辰以后才开始撰写《洗冤集录》,那时,他如果安于此生,不思有什么进取,此生也就如此过去了,也就不会有这部书。可他不甘那样,他做了些努力,虽然辛苦,可也过来了。想起来人生也真有趣,有苦有乐,而只要肯有追求,便能苦中有乐,乐在其中。尽管他已感到,他撰写的这部书于后世的作用有限,譬如人生下来,最终总要死去一样。然而这部书毕竟是刚生下不久,刚开始它的生命。这生命是他赋予它的,这生命中有他的生命,也有夫人,有女儿她们的生命,因而也是自己和她们生命的延续。

“玉兰,我们总算……留下了这部书!”

宋慈颤抖的手想翻开封面,夫人立即帮他翻了过去,书前印有宋慈手书的《洗冤集录序》。宋慈的目光落到了《序》之末的两行小字,他的手又去抚摩它们:

贤士大夫或有得于见闻及亲所历涉出于此

集之外者切望片纸录赐以广未备慈拜禀

“玉兰,你还记得吗?”宋慈的声音恍若隔世。

“记得……这是全书付印前夕,你赶到雕坊去,临时增写上去的。”夫人的手在宋慈的手上微微发颤,含泪的话音柔若细丝。

“把‘隔物勒死’,增写进去,就收在卷之三,第二十节……《被打勒死假作自缢》条下,再版……”话音中,宋慈的手努力翻转过来,握住了夫人的手。

“嗯。”夫人点了头,旋又泣道,“老爷,你会好的!”

“芪儿……”

“在。”芪儿应道,把自己的手也加在父亲手上,她感到父亲的手很凉很凉。

“芪儿,”宋慈握着芪儿细腻的手,“父亲说过……要带你回建阳……”

“父亲!”芪儿想说等父亲好了一同回建阳,然而却不能出声了,只脸庞充盈着泪。

“芪儿……这是一宗大案……不论结果如何……由你执笔……你们得设法……奏知朝廷!”

“哎!父亲,你别想了。”

“老爷……别想了。”

“秋娟……”宋慈看着秋娟。

“在。”秋娟泣声应道,近前来。

宋慈的头微微动了动,夫人感觉老爷是想让秋娟再靠近些,就把秋娟再往老爷身前让。宋慈的手又动了动,芪儿就把自己放在父亲手里的手松开了。

“秋娟……”宋慈的手掌张开,看着秋娟。

秋娟把一只手放在了宋慈手上,宋慈就把她的手紧紧握住了。秋娟的泪珠儿成串地落下……一瞬时,夫人和秋娟都记起了当年夫人要秋娟嫁给宋慈的事,秋娟深信夫人对她秋娟,曾是真想与她做姐妹而不是做母女……但宋慈成全了秋娟与童宫,秋娟生下赓儿,就让他姓宋,老爷把赓儿看得与自己的亲孙子一样……但此刻,宋慈把秋娟的手握得这样紧,而且泪珠儿也涌出来了。秋娟感觉到了宋慈的手在颤抖,忍不住饮泣出来,从十岁到宋家,她今年也四十七岁了,依然风韵的面容瞬时就哭得好似一块雨水打湿了的汉白玉。宋慈的手举了起来,颤颤地向着秋娟的脸庞,但够不着,秋娟俯身把脸放到了宋慈手上。宋慈用手去抹她的泪水,秋娟更哭得不能自禁。这当儿,宋慈的话音似乎说得清晰了,他一边抹着秋娟的泪,一边说着:“秋娟,别哭了,别哭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的泪水也不断涌出来。不知多少年了,无论秋娟还是夫人,都没有见过宋慈流过这么多泪。秋娟也用自己的手去为他抹眼泪,边抹边泣道:“父亲,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