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明前(第3/5页)

何况二十多年来,童宫与宋慈风雨相随,历尽艰辛,宋慈待他之情,远非一般父子之情所能相比,教他侦破擒拿,需多用脑,从不肯让他去冒险。可是现在……老爷如果知道童宫此刻的处境……宋夫人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玉兰,既然知道是……隔物勒杀……便不难破……”宋慈又说。

玉兰心乱如麻。老爷虽在病中,可要瞒他,谈何容易。何况玉兰从来不会瞒人,如此踌躇的面容,盈眶的泪水,怎瞒老爷那数十年都在揣摩他人心思的眼睛。玉兰想止住自己的泪水,却只是不断涌出来。

“玉兰,童宫他们……是不是遇到……”

望着老爷深深期待的目光渐又变得万般忧虑.玉兰更是心如刀绞。如果老爷是疑童宫他们遭到不幸,岂不把他焦虑坏了!夫人这一想,那原打算瞒着老爷的愿望一下子就崩溃了。夫人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了老爷。当夫人一边说着的时候,一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老爷手里,抚摩着他,满眶泪珠串滴不尽。

没想到,宋慈听后,却是异常沉静。

他仿佛忽然弄懂了一个道理,莫说是他撰写的《检覆总说》虽经钦颁天下,仍难于阻止司法官的知法犯法,就是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洗冤集录》于后世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啊!

“隔物勒杀”一案的出现,正说明人的聪明也罢,狡猾也罢,总是一代高过一代,而一代比一代更高明的手段运用于作案与破案,都将做出前无古人的事来!任何学识都是有时限的,都将被新的见地所取代,《洗冤集录》也不会例外。因而最要紧的还是如真德秀先生当年回乡办学时所期望的那样:国家当有许许多多真正有心于为强国安民而不倦地求索的人!

想到这儿,他就又想到了好友刘克庄。就在去年夏天,刘克庄又因不满于权相史嵩之而第四次被罢官。那时,宋慈恰在江南东路巡行。刘克庄取道江南东路回乡,在江西上饶西北的信州赶上了宋慈,两个好友见了一面。这次刘克庄感慨泣下,对宋慈说了许多话,宋慈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刘克庄落泪!

刘克庄说,我朝并非没有人才,远且不说,南迁以来,文臣仍有李纲、朱熹、真德秀,文武双全也有岳飞、宗泽、辛弃疾,可是朝廷何曾真正重用他们,他们中哪一个不是有功于朝廷,反为奸佞之徒、昏庸之辈所谗而遭厄运?

刘克庄又说:我朝也并非没有子民,仅以当年两河“八字军[4]”为例,何等令人感慨!北宋时怕士兵逃跑曾黥面刺字,此举曾遭司马光强烈反对,而南迁后,两河“八字军”的士兵们却自愿在脸上刺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古人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如今我朝却是:狡兔未死已烹走狗,飞鸟未尽已藏良弓,敌国未破而亡弃谋臣。如此,国家如何能得光复,百姓如何能得安宁!思来想去,还推杜甫晚年唱出的那句“盗贼本王巨”,实为拨云洞天的惊世奇句!

“啊,惠父兄,古人说:大厦将倾,非一木之可支,长堤将溃,非一石之可堵。这正是我朝今日之写照啊!”那时,刘克庄正是这样泣下无声。宋慈深为所感,只是不似好友那样悲观。他以为国家总须有人治理,百姓总也期望安宁。如今更深切地感到:欲筑大厦,非一木所能力;欲垒长堤,非一石所能功。洗冤禁暴也罢,上报社稷下安黎民也罢,确实需要许多有志有识之士!

“玉兰……不要难过……”宋慈微弱的声音反倒安慰起夫人来。他朝夫人微微地点了点头,夫人知道,老爷是要她把头靠近一些,于是躬下了身。宋慈伸出枯槁的手轻轻地替夫人抹擦脸上的泪水,可是怎么抹也抹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