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6/8页)

田伯伯最后的出处至为凄惨。他被禁于秦城监狱,有病无药可施,他最后一信给他母亲易克勤老夫人,还望她能寄些钱来。他连日咳嗽不已,同被监禁的人说起一天傍晚时分咳嗽停止,他即于当晚去世,时在1968年。弟弟田沅早已在人民解放军方面参加淮海战役,以肺炎死于战场,也曾令戏剧界的母亲田老太太流过不少眼泪。

田汉案件平反后,中共领导人为他在八宝山致奠茔葬,但是所葬也不过是一座“衣冠冢”。他的骸骨在去世时如一般罪犯的处理,早已不知去向。以彼类此,这也是我不主张恢复母亲墓碑的原因之一。

这样看来,我们遁迹海外,没有侍奉慈母,好像又情有可原了。1965年我与哈佛的杨联升教授、普林斯顿的刘子健教授同在芝加哥大学的何炳棣教授家中晚餐。饭后何唱《霸王别姬》,刘唱《四郎探母》,都是慷慨悲歌。杨即席说:“我们为中国的母亲同声一哭。”

不待解释,我们知道他所说意义。这样看来我们这一代在母亲面前感到罪愆的绝不限于我们兄弟,而是成万上千了。

然则我们如何解释这段历史?我们纵用环境逼迫推卸自身的罪愆,如何作全面目的评判?尤其我动辄鼓吹历史的长期之合理性,至此如何交代?即是目下纵谈“关系”,这一段经历之重点,往何处置放?

在解答这串问题之前,我必须再渗入我家佃农的一段经历。内中也具有一节关于母亲的故事。

我们家中经过收束后的田土,分作两处。一处出租谷一百二十余石,租与一家熊姓数弟兄,他们尚拥有自己的地产,可算富农。另一块与我们的家屋贴邻,只出租谷二十八石,租与王七爷。他原来也姓黄,只是当地人习惯,“有钱人姓黄,没钱人姓王”,乡人都称他王七。

王家子女多。他们按照东佃各半的安排,每年也得谷约二十八石。虽说他在正稻季节之外也种了一些杂粮,又在侧面空地种了些红薯、花生以及蔬菜,到底收入短少,有经常濒于饥饿线上的姿态。自我记忆之所及,王七爷经常生活于忧患之中。他的儿子女儿夭折,耕牛倒死……重见迭出。最后他来长沙城里到我家央求本年减租,夜宿我家。第二天返家,死在路上茶馆里,可能因为中暑。

我家一直以为我们对王家佃农,相当仁厚。因为收成不好就减租,牛死也出钱资助成全他买牛。而尤以这次佃农去世,最大的孩子也只有十七岁,让他继续耕种没有退佃实为莫大恩德。1942年第三次长沙战役日军去后,我们因为葬父回到乡下老屋,见到王七娘。她涕泣着告诉我们,日军撤退时,曾有一队士兵来我家庄屋住夜。为首一人见到她儿子王三,才十五岁,也未问话答话,见面立即挥动军刀一劈当场杀死。

因为我父亲也刚去世,她在带哭之中又说:“想他已经去服侍五老爷(我父亲)去了。……五老爷心肠好,会照顾他的。”

我听时万感交集。要是根据日后土改工作者的词语,我家已剥削他家一生一世,王七爷还在被剥削至尽头身故。可是在这里我面临着受害者的妻子,下一代佃农的母亲,她不仅对我们无恶感,还承望带着传统道德的主仆关系能够通过来世今生,继续存在。

以后我读到土改工作者的报告,他们的实地经验也和我们的想法同,最初极难鼓动村民造反。佃农不仅恐怕日后报复,而实际有很多与地主休戚相去不远,不愿恩将仇报。中共人士要竭尽各种手段,才能策动他们参与“打土豪分田地”的群众运动。因为“矫枉过正”,即不少土改工作者本人亦为之战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只不过易地而处,也必将遇到同样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