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5/8页)

妈妈说:“我不要你们如何服侍我,只要不使我牵肠挂肚就好了。”在20年代和30年代她说的可能代表当日一般为人母者的衷心之言。

事情是这样的:湖南经过北伐的暴风后立即“清党”。不少的年轻人,不一定曾经过宣誓的手续矢志做共产党,只要参加左翼团体集会,在学校里发激烈的言论,或爱上了具有政治思想的异性,都有被拘捕和被审讯的可能。审讯时可能被屈打成招或是因言辞出入而犯重刑,十九都是死罪。我一生也不能忘记我还在上小学的那一年,一天我看到枪兵指挥街上行人回避。不一会儿一队士兵刺刀插在枪管上,在号兵吹冲锋号之后,高呼叫:“杀!”被押解的有二十多个男女,都是一身“剪绑”,背后插有“标子”,上书“斩决共匪”某某,名字又用红笔从上到下贯穿。为首的一人还在叫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但是至此已力竭声嘶。后面的几个女性,穿水红色内衣,年龄也只二十左右,也被兵士推着保持一行列间快步的距离。约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全在长沙的“教育会坪”身首异处。

这样的惨剧也轮到我家亲戚头上。我们称为“钧舅”的向钧,是我们三舅母的弟弟。他们的母亲又是我祖母的堂妹,我们称为“五姑外婆”。她们都住乡下。钧舅判刑之前,我父亲曾往监狱探问,便中转告家人都望他自首。其实所谓“自首”,除了承认有罪之外,还要供报同党两人,让政府缉获建功。钧舅执意不从,他被枪毙之后连我们孩子们都知道了,妈妈和三舅还连通我们一齐瞒着三舅母与五姑外婆。这位老太太在火炉前烤火的时候,眼色无神。我们也不知道她内心想的是什么,总之她仍不知道已与儿子生离死别,阴阳异途,使我感触到前人所作文“生也无辜,杀之何咎”的切身之感,更不用说在执行死刑之前还要给这些男女的凌辱虐待之无心肠了。

后来我因抗战而从军之前曾在长沙《抗战日报》工作过几个月。报社的主编是田汉先生。当日我们只知道他是左翼作家,不悉他早已为共产党员。我因为《抗战日报》停刊之后与他的儿子田海男同入军校,所以称他为“田伯伯”。1942年他与他的母亲——被称为“戏剧界的母亲”的易克勤老夫人——同在桂林。我们拜访他们的时候,老太太因与母亲都曾在长沙东乡长大,是以相见甚欢。田汉已与作《渔光曲》的安娥婚外同居不为老太太所喜。安娥小姐希望承欢膝下,也不惜大艺术家的身份,即往厨房做蛋汤欢迎我们。至此我有机会与她谈天。

她说:“我们如真的要出国的话,哪一个国家都可以去。”

我知道她所说非虚,不过我不相信不去的原因完全是为着“群众”。田汉可能不愿离开抗战(他曾发表一篇文字,题为“欢迎抗战的观光者林语堂先生”),但是中外都知,他虽也是大艺术家,却以“纯孝”具称。原来他家里也是极端贫寒。田老太太初往长沙时坐独轮车,堂弟推车,田汉在前以绳拉车。所以他们一家人至为接近。我也不知道靠何凭借,他们支持他上长沙师范学堂后又往日本苦读六年。田汉回国之后成为中国第一流的戏剧家,也仍不维持自己的小家庭,仍是有饭大家吃,不计家人生产,由“戏剧界的母亲”当家,任食客来往,一家有公社模样。

田汉在国民党执政期间已经坐过牢。他因曾参加左翼作家同盟而被监禁于苏州监狱。共产党主政期间他理应得意称心,而最初约十年也确是如此。但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仍不免再陷缧绁。1930年他曾写过一篇称慕蒋介石的文字,说蒋确有做文天祥史可法的气派,三十余年后终被检举。而实际的罪过则是他在上海期间没有照顾日后成为毛夫人江青的蓝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