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4/8页)

我上中学的时候上衣必穿制服,黑色粗布,上有领章。但是裤子没有限制。时尚的为蓝色哔叽制,可以烫出笔直的褶痕。男孩子头发沾油,皮鞋擦亮,穿着这样哔叽的裤子,最为女孩欣赏。我为着自己的时髦,逼着妈妈从她悭吝的口袋里五元十元地掏出来,供我作赶上时尚的花费。她稍一推拒我就蹬脚叫嚷。这时候我从没有想到母亲面对着入不敷出的家计,丈夫也快六十岁,又丝毫无增辟财源的可能,心中的焦虑与恐慌了。

这样的穷困也是时代所赋予的。在我父母亲那一代的过程中,中国内地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已被冲破。自沿海商埠至内地口岸,一套新兴的产品从煤油、电影、新式文具到罐头食品及现代医药如潮的输入,而内地仍只有最基本的农产,而仍只有拖泥带水的生产方式。去城市愈远,谷价也愈不能调整。我的外公生前也是当地大地主之一。他去世后,外婆继续勤俭治家,但是越是积攒,家中人口愈多而越穷。她住宅的楼上有一个竹箩筐,里面存积着一串绵延不断的铜钱,我们称之为“明钱”或“穿眼钱”。内中多“咸丰通宝”或“光绪通宝”,但是内中也间常夹杂着历代铜钱,如光亮的“嘉靖通宝”。穿钱的绳子愈接愈长。终至从筐底而辗转至满筐。这是她半生治家的积蓄,自袁世凯大头银元流通之后等于全部作废,只供我们零星取去作为玩具。(要是这筐铜钱留至今日再运往国外可能又值价了,内中也必有稀见的货币。)外婆在世最后数年间只有大豆下饭,我妈妈想着就流泪。大舅最后一次来访,妈妈给他的乃是父亲戴过的一顶旧毡帽。我至今还记得他戴着那顶旧毡帽,至街头即将转弯向我们回顾一刹那的关头面上尴尬的表情。我们也可以想见到母亲心头的滋味。

我并不是全无心肠,完全不曾感受母爱。只是天性的母子之情,总被这些环境上的因素笼罩着去了。

我还记着我第一次进住宿的学校,妈妈托人带来的一篮盐蛋与皮蛋。蛋壳早已洗净,盐蛋也曾煮熟,上有她用毛笔写着“皮”、“盐”。其实这样的标记已无必要,我见着就吃,也不分黑白,只吃得腹痛为止。倒只有多少时候以后,想及她搓糠灰、拌盐水、洗蛋壳,又在蛋壳上一笔一画写字的爱子之情。我离家的时候妈妈替我收拣行装,她亲手将我的衬衫尾插入裤中,嘴里说:“要不是养育你一场,也没有这样的牵挂了。”说时眼睛润湿。我当时并没有如何的感动,也要待到以后两地隔阂,才记起如斯的细婉情节。我将考大学的日程预先写信告她。后来妹妹说,到那天上午和午后妈妈再三地说:“你哥哥正在用心咯!”

抗战之后不仅我投笔从戎,弟弟也进辎重兵学校。他有次在家信里提及在某处宿营。据父亲说妈妈一听及宿营,头顶上没有房屋掩盖,立即就哭。我曾在缅甸负伤,实际是腿上轻伤,只不过裤裆被撕去一块,上面血迹斑斓。我将这咔叽裤带回作纪念。至此已事隔经年,妈妈见着仍是流泪纵横。

妈妈这一代的女性,她们的生命与前途,不由自身做主。她自小就做了外祖父教条下的牺牲品。人家的女儿已开始入学,她不得入学,人家的女儿已放足她仍是被逼裹足。以后则只有相夫教子,做传统的贤妻良母。可是传统的贤妻良母仍有她们赢得的报酬,我父亲在珍珠港事变前一月去世。他弥留时对妈妈说:“我们有两个好儿子,让你去享福吧。”不料她所享之福不过起先随着我们,后来随着妹妹及妹夫南北奔波,在轮船上搭地铺,在卡车上坐车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吃带糠屑的配给米。她夸告邻居:她的两个儿子都可以到美国去,只因为照顾亲娘,不愿离去。其实则两个儿子都在打算盘前往美国自寻出路。他们回时只在母亲无碑的坟前怅惘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