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前面所引的《太平经》可知,善恶之簿可以说与冥府同时出现。其总的情况,虽然时历两千年、阎王爷换了二百代,却也没什么变化,就是特务汇报、冥吏汇总那一套而已。

这种记录功德罪过表现的簿子,到了唐代或被称作“戊申录”。何为“戊申”,从来未见有人解释过,好在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对它的格式做了记录:“录如人间词状,首冠人生辰,次言姓名、年纪,下注生月日,别行横布六旬甲子,所有功过,日下具之,如无即书无事。”登入此簿的人“数盈亿兆”,据掌管此簿的朱衣人说:“每六十年天下人一过录,以考校善恶,增损其算也。”如此说来,那六十年算总账的时间或是戊申之岁,故称为“戊申簿”乎?这也是猜测而已。这“戊申簿”很类似于官府的人事档案,要把生人的功过随时记录下来,再以此为据,增损人的寿命和禄位,其间分门别类,定有很多考究。

而陈叔文《回阳记》中的冥簿似比“戊申簿”更为丛杂,“凡行事动念,无不录者”,那就不仅限于言行,就是脑袋里想的,哪怕只是“私字一闪念”,也要记录在案。这本流水账“大善书黄字,小善书红字,大恶书绿字,小恶书黑字”,能让人看了“不觉毛骨悚然”,想必是狠狠地触及灵魂了。只是脑袋里转了个念头,就会被冥府侦知,这可能连潜伏在人身上的三尸神都难于做到了。但也不会是什么高科技,估计不过就是洋教中的告解、土教中的“交心”之类,变着法儿把你的心里话诓出来就是。可叹的是,一旦这种交心受到鼓励,成为风尚,摆起擂台,那就不止于深挖穷搜,甚至还要胡编乱造——当时或者以为是出了风头,成了交心模范,及至簿子一摊开,大算盘一响,便只有“毛骨悚然”了。

当然,如果动机好,真能淳化风俗,致君尧舜,手段的卑劣也不妨宽容些罢了,问题便在于,善恶簿可不是鼓励人学雷锋的。明人钱希言的《狯园》卷十一有“都城隍神”一则,正可看出正人君子们造善恶簿的用心。

明穆宗隆庆五年,北京一个十九岁的小秀才,聪慧异常,因与同学到西山游玩,遇一十六七的少女,二人眉目传情,正是张君瑞在普救寺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的情景。小秀才回来后,难免就“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得了相思病。他的家教老师是个年轻的举人,也颇通人情事理,问出学生的心思,便要玉成此事,替学生写了篇祷词,二人便到都城隍庙去烧香祈愿。到此为止,实在看不出小秀才犯了什么错,谁知从庙里回来,都城隍爷就附体于巫师,对秀才发布了宣判:秀才命中应是万历二年的状元,享寿九十,其师也应是同榜进士。但如今减折其禄算,十九岁即夭;而其师则抽肠剐之。罪状是什么?是不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企图和女孩子谈恋爱!果然,到第二天,小秀才梦见金甲神以斤斧凿顶,而其师则腹疼如绞,三日之后,双双毙命。至于那个山里的女孩子,想必也不会有好下场,因为按照“郿坞县”父母官的逻辑,小傅朋的“起淫心”都是孙玉姣“卖风流”的结果。

男女之情是最基本的人性,只是因为有此“邪念”,就连寿带禄剥夺干净,来个“斩立决”,其用心就是把人性彻底泯灭。看了这个故事,当时我只有一种想法:天地间无地狱则可,有则必为编这故事的人所设!这则故事到了清末,陈彝认为有助于世道人心,全文录入他的《伊园谈异》,而《谈异》一书又为谭复堂所称许,可见钱希言是不乏同调的。不要以为这些人真是不通“人道”的迂夫子,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说,他们“遏塞本性的发露,却耽溺于变态的嗜欲”,越是那些满肚子猪狗杂碎的人,就越要装成正人君子;可是心中那一股邪念,却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装不像,至多也就是一种没了人味儿的畸型怪物而已。陈彝在《谈异》中就曾慨叹人世官府不能把世人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记录在案,认为冥府的善恶簿大可补阳世之不足。此人历官安徽巡抚、礼部侍郎,看来他是很想把阎王殿那套特务政治引进到官府中来治国治民的,其人格之卑、见识之陋可见一斑。清末小说《冷眼观》中有一位“每日同一班倚佛穿衣、赖佛吃饭的东西在一处鬼混”的陈六舟就是此公,小说中他最后死于吃了乩仙的灵药,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