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魏以来,冥府“抓错-放回”的故事数不胜数,可以说是幽冥故事中的一大类型。虽然这一类型的要素中总少不了那本生死簿,但故事的要点并不在于证明生死簿的权威,当然也不是为了成就贾文合、杜丽娘之辈的好事。这一类型所以反复演变,被佛教徒不厌其烦地宣讲,乃在于插入了参观地狱的情节。抓错了,理应放回,但阎王爷还兼理着幽冥世界的宣传部长,于是说,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便让来人把九幽十八狱参观了一遍,而且不知弄了什么鬼,平时一场梦醒都要忘得七零八落,此人死而复生却能写出一篇生动的地狱游记。总之,这一类型的主题是宣传冥狱和果报,为佛门招揽信士。

但以生死簿与命定说为主题的类型也有,那就是冥官持生死簿到战场上给尸首点名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有近千年生命力的幽冥故事母题,最早见于唐人谷神子《博异志》和薛渔思《河东记》,而直到清末仍然为人津津乐道。《博异志》讲的是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平淮西吴元济时的事。赵昌时为吴元济裨将,与唐将李愬战于青陵城,项后中刀,堕马而死。至夜四更时分,他忽如梦醒,听到有军将点阅兵士姓名的声音,呼至某人,即闻大声应诺。如此大约点了千余人。赵某侧耳听之,可是直到点名完毕,也没有呼自己的名字。不久天就亮了,点名的人早已不见,赵某挣扎起身,环视左右死者,全是夜来闻呼名字者,他这才知道原来是冥官点阅,战死者也是有宿命的。

故事的主题就是“宿命”。但人既已死,冥司只须点鬼魂之名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与死尸核对呢。莫非军事化的鬼魂也要集合排队然后开步走?道理是讲不大通的,可是那夜半点名时死尸应答所造成的恐怖气氛,在鬼故事的创作上无疑是成功的。它堪与毛僵、尸变、回煞、讨替等恐怖题材并列,因此在后代就不厌其烦地重复,但也不时添些新的作料。于是而有“指姓名叫呼,尸辄起应”(南宋洪迈《夷坚志补》卷十“王宣宅借兵”条),点到名字,已经成了僵尸的死人要硬挺挺地跳起来喊“到”,然后再咕噔一声直梆梆栽倒。月色惨淡之下,千百僵尸此起彼伏地折腾,这“活死人之夜”的场面让人想起来都毛戴。可是似乎还有再发挥下去的余地,于是到了清初人写的《蜀碧》那里,竟要“每一呼,死者提头起立”了。秀才公举人老爷们屡战于考场,明白验明正身的必要,便认为冥簿中也要有“年貌”一项,似乎死者如不提着“血模糊”的髑髅便容易被当作冒牌货一般。这种纯粹追求惊悚效果的创造,就是最恐怖的“尸变”都无法与它相比了,可是蒲松龄老先生仍能把古战场之夜的恐怖气氛再推上一层。

《聊斋》中有《辽阳军》一则,也是套用点名的程式,只是命不该死的那人头颅已断,冥官便命左右把他的断脰续上,然后送他离开,算是一些新意,却并未做其他的渲染。而《野狗》一则,写清兵镇压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一人逃难经此,僵卧于丛尸中装死。及至清兵离去,已是夜深:

忽见缺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无声。

忽然的尸起如林,又忽然的蹶然尽倒,于是深夜中一野死静,等待着最可怕的东西上场。此篇虽然不是“战场点名”的故事,但袭用了那故事的恐怖环境,把清兵杀戮百姓的屠场写得惨烈无比。那么如果是船沉了淹死在江河里的呢?据吴炽昌《客窗闲话·续集》卷四“富贵死生定数”条所记,也照旧要有冥吏来点名的。那自然不会有荒野僵尸的倏忽惊乍,但想象那一具具悬在水中的死鬼飘悠悠地排起队来,就别有一种阴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