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的幽默

(外一章·髑髅与巫术)

有些人本身并不幽默,但幽默却总是要找到他们,比如吝啬鬼、假道学、马列主义老太太等等。可怜髑髅虽然一向安分,在与幽默的关系上却不幸与上述人等入于一类了。

髑髅,也就是人的头骨,读者即使没有见过实物,也大抵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相信很少人会对它产生愉悦的情绪。但这并不影响有些人用它来做旗帜或者徽章之类的图案,以及危险物品的标志,那目的就是让人感到恐惧,识相的就离远一些。在中国古代,对骷髅能令人引起恐怖的效果早就有绝妙的应用,那就是一场大战之后,胜利者把敌人或无辜老百姓的头颅成千上万地堆成个小山,号称“京观”,让敌方见之丧胆。而国外,据说有用髑髅堆成的教堂,还成为世界著名的奇观——即是要用髑髅唤起人的悲悯之心,似也无须那么大的剂量吧。总之,髑髅似乎是不大容易与幽默挨得上边的。

但幽默还是要找上门来。南宋的画家李嵩作有《髑髅幻戏图》,一个大骷髅把一具小骷髅当作傀儡耍,来逗弄人间的儿童,明人吴来庭说他“必有所悟”,至于悟的是什么,是不是悟到政治舞台上的傀儡及其操纵者不过是几具供人嬉笑的骷髅?还是以髑髅为戏具的生人,却想不到髑髅也正把人生看作一场戏?那又要读画者自己去悟了。[1]但不管你怎么去想,这幅堪称中国最早漫画的《髑髅幻戏图》,其讽刺和劝世意义是掩盖不了的。曹雪芹的风月宝鉴立意与此相近,无论是从美人那面悟到骷髅,还是从骷髅那面想到美人。生与死,荣与衰,今与昔,智与痴,这之间的是非和转换,人各有见,而髑髅被拉到其中做了一方的形象代言人,他便想不幽默也不行了。

南宋李嵩《髑髅幻戏图》,现存故宫博物院。

当然,髑髅幽默的始祖是《庄子·至乐篇》中的那个有名的故事。庄子在去楚国的途中,见路旁有一髑髅,于是大抒悲悯之情,想召请大司命使其复活。但髑髅深颦蹙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却是无意中对庄子幽了一默。此后东汉的张衡又承其余风,做了一篇《髑髅赋》,只是那髑髅的主人反成了庄子。庄子本来就是借髑髅说自己的话,张平子点破,有些煞风景了。至于鲁迅先生据《至乐》改做的那篇戏剧体小说《起死》,把庄子梦境的玄谈化为现实中的人生俗务,寓沉痛于幽默,众所周知,就不必多说了。总之,髑髅在中国文学作品中有时也扮演看起来很轻松想起来却又沉重的角色的。

但南华真人的大道理玄而又玄,读了之后,让人从另一个方向掉进了哈姆雷特的怪圈,不管有多少“心得”,依然弄不清要死还是要活。所以本文且从鬼故事中寻找另一种浅俗的髑髅幽默。既然浅俗,就难免恶谑的成分多一些,但也未必全无教益。庄子不是说过“道在屎溺”吗,那就说说髑髅与屎溺的故事吧。

最早的一篇见于刘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大司马桓温镇守赭圻(在今安徽芜湖)之时,幕下有一姓何的参军,清晨外出,行于田野中,忽感内急,而急不择地,一泡尿撒出,正泚到一个髑髅上。等他回到住处,睡午觉时就做了一梦,见一妇人正色言道:“君本佳人,奈何使我受此秽污!至暮间你自会明白利害。”当时此间正闹着暴虎,白天尚少行人,至夜间就更不敢外出了。但此位何参军有不能稍忍须臾的毛病,他在院墙上凿了一洞,夜间小遗,就把墙外的广阔天地当作了便池。而此夜他又为膀胱所扰,匆匆赶到墙穴处,正待“撒野”,那暴虎却恰恰巡行至此,不知突生了什么灵感,虎头一掉,便一口把那不抵饭吃的话儿咬了下来,于是何参军一命归阴了。到了阴间,何参军才会真正的“明白利害”,因为按照惯例,人死时是什么模样,其鬼就将永远保留那状态,也就是说,何参军一下子从猛男变成了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