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仁义而国亡[61],天何为而此醉[62](第3/7页)

梁武与齐同祖,入宋已镇淮阴,昭明、简文、湘东(萧绎)皆文坛健者。辞章体例,能自我作古者,萧公以降,次第无人。任君才堪记室,萧公难任骑兵。江左文化烂熟之兆,历历可见。流民渠帅武运将衰,不足以保障江淮,故而武、元难父难子皆不得不以北来降人为军事支柱。行之善者,犹贺拔胜恩及南兽、王僧辩忠存帝子;行之不善者,则社稷为墟。此间背景,在于永嘉之乱余波渐落,社会性武装集团迁移渐成绝响,北朝郡县化结穴收功。自此,南朝军事资源枯竭,吴兵轻锐、伧楚剽悍,亦成历史名词。而南士自组织能力(就六朝而言,组织能力=宗族自治能力=礼学水准)衰靡,较之僧院再组织能力,不免相形见绌。江陵陷没,梁陈各战斗政权不复有组织士人文治政府之意,舍军需征发外,不知有治,甘弃养民教民之政于浮屠。陈武(陈霸先)开基君臣名讳小号几同异种,映射民间小传统已成断线风筝,而以战利品再分配为国家正供,历武、文、宣三朝不改,竟能安之若素,亦陈国独有之事。侯景之乱,原不过苏峻、祖约之翻版,而王纲解纽、文武道尽,一至于斯!若非南朝社会基层久已异质化,殊难有此诡异。

梁武施治,以释化儒,用内典慈悲之义、外教好生之德,潜移刑宪。自河内司马氏以礼学入法,除当涂肉刑复古苛政以外,存心于刑法人道化者,莫过于此君。治道常为政制探路先锋,其易帜多在政制更化数百年前;司法常为政制保守内核,其景从多在政制更化数百年后。就儒化而论,贾生、董子即其治道先锋,而政制尚用杂霸。待新莽复周政、光武行柔道,政制儒化始定,而狱政犹出文法吏。儒吏短长,纷纭汉魏。典午以礼入法、移孝作忠,司法始与秦政诀别。儒学和平渗透,先于思想(兼并百家),次于政典(退法用礼),终于社会(儒化家族),固非易易。其间且有曹魏之反复。浮屠阑入,则先于社会(汉魏祈福之教),次于思想(六代因明之学)。梁陈之际,甫入政典,乃不旋踵而败。舍释氏自身弱点外,未能于五胡云扰之初,掌握贵族封建制嬗变关键期,以胡僧-胡骑封建共同体阻止官僚-郡县制重现北国(有此重现,则为收兵源税源计,灭法固早晚之事),最为紧要。似此,则北疆列国封建体系将为定局,南朝释化将有数百年余裕渗透成熟,异质文明亦可不致流产。弱国家强社会之下,兼并一统甚难。通古斯系、氐羌系、僚瑶系渐行渐远。东亚将有复数之二期诸文明,而非单数之新儒化官僚国家-三教混融体系 [70],后者固无不以扑杀歧异为偿者。自然,欲取青春文化炎炎之气,必不能安享天下国家太平之福。末人俗民早习晚期文明之庸福,亦必不能受自由之苦。其虽大而必小、虽强而必弱,自食善因之恶报,尽在不言中。

附注:

朝代更迭是中国历史不同于世界其他文明历史的特殊性,但朝代的更迭和隐藏在朝代背后的政治-社会变迁并不一定同步。有时,朝代并未更迭,社会已经发生剧变,唐朝中叶就是这样。有时,朝代一再更迭,政治-社会结构却始终维持原状,甚至前后几个政治上相互竞争的王朝,在社会意义上其实是同一个集团。南北朝时期,这种现象尤为突出。西魏-北周-隋-唐的统治集团全体出自北魏戍边六镇的武川镇,以至于赵翼惊叹此地为“王气所钟”。

东晋-南朝前期(宋、齐、梁)的偏安政权,也就是诗人庾信(子山)在《哀江南赋》中提到的“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也属于这一类型。建康诸帝的政府,在社会意义上是北来侨姓士族对吴姓和寒门的统治,在种族意义上是侨、吴新旧移民对江南土著的统治。客强主弱是江东社会-种族结构的主要特点。从秦汉征服到永嘉东渡,军事殖民呈波浪式推进,每一次都增加和强化了原来的分层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