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仁义而国亡[61],天何为而此醉[62](第2/7页)

以后儒之见,“如露亦如电”“天国不在此岸”之政治失败主义,足以反证大一统帝国、士大夫理性主义、儒学保守主义真有济世救民之功,舍此不足为治。此论真伪可不论,然“政治低能足以唤醒古学复兴”之前题,衡诸欧、日史乘,难信而无征。伊拉斯谟之贤何尝逊于文中子,然则泛拉丁士大夫大一统主义终为春冰虎尾。此中要害,在于北朝诸胡何以一变而为颇有战斗狂热之原教旨尊经复古论者,以秕糠魏晋、宪章虞夏为志,士人、夏人、南人反而流连二氏。其间诡异,略同维金诺曼人自居罗马哲人元老,轻贱拉丁基督教徒为左道蛮夷。

钱宾四(穆)云:“五胡不如东晋,北朝胜于南朝。”五胡北朝之新邦,循前历史自然顺序,自部落入贵族封建制,贵族封建制入官僚集权制,其文明层次原与西周宗法甫健之际相若,故而亲周复古,顺流而下,毫不勉强。北朝诸儒,不过起催化剂作用,五胡君长实居主动地位。苻坚,尊经复古之政治理想主义先驱者;宇文邕,尊经复古主义之水到渠成者。魏孝文(拓跋宏),华夏正统主义之浪漫派播种者;隋文(杨坚),华夏正统主义之犬儒派收割者。东京六朝之晚期文明,循后历史衰变顺序,自清流激进主义入士人寡头政体,士人寡头政体入强人赤裸暴力。苟无外患,待其门第尽而政统亡,继之者不外乎马穆鲁克式军事平等主义僭主政体。梁陈之际,此类政体竟有雨后蘑菇之盛况,横行江左,乍生乍灭。

南朝社会的鲜明特点,在于神职、武夫物望之盛,有凌驾文人政府之势,为古典华夏、近世东亚所罕睹;然则衡以中古诸文明,实属正常,反衬现华夏文明之特殊性。二者皆与士族寡头主义有关,大凡政治社会封闭、士庶分明之际,寒人有才有志者,文则为僧,武则为卒,可望以其智力勇武博出身,不拟于文人政府浪费精力。故而神职、军职,一变而为中古平等主义堡垒。大凡高级宗教,无不轻视俗世贵贱,神职之社会平等化功能,中外略同。中西之别,仅在于士人寡头为后历史假贵族,有垄断之实而不能发挥前历史贵族骑士之军事职能,因而终须仰仗官僚制而非封建制为其特殊势力张本。中古历史之三岔口[69]在此,路径依赖既成,其行愈远,愈有积重难返之慨。

唯其如此,六代思辨之盛,远迈先秦,其后莫能超越乃至接近,皆佛徒及佛化士人之心血结晶。余风播于初唐,其后则衰,恰与社会平等化曲线相对。胡适之“宋以后和尚皆不读书”,实肇于是。无奈藏晖室主人拘泥自由思想家立场,必欲视浮屠为病魔,竟至自蔽其视野。科举平等主义既兴,即成政治通货膨胀之源。文化基因多样性,每经易代,必有一度扩张。千军万马,独木桥上;用智之地,唯权术耳,余才注于文艺辞章、随笔小品、短小平快、急智灵才可办者。凡用宏取精,非逻辑严密、体系完备不可者,大抵皆衰。民族文化之黑屋、矮檐退化效应,顺流而下。明王扶之且不能起,无须霸君施暴。神职、军职于列国皆为文武精英所聚之地,独于吾华沦为社会游民养济所,元帝“文武之道,今日尽矣”之叹,虽别有寄托,衡诸世变,仍不啻为卡珊德拉预言。

“功利短视”“酷爱和平”二庸德,忝为晚期文明顺民与生俱来之胎记。其实贵族集团往往压制自由,然以其自身性质,断不能灭绝自由。平等与专制结合,反而最有破坏社会文化基因多样性之功。平民化另一天然弱点,在于所计者短,仅及其身家,无所爱于法统,故而于无形态僭主政体,最乏自然免疫力。未若贵族特殊利益纯系人为,维护法统敏感性极高,虐民虽实有之,反而易于抵御无形态权力。吾国文宣家所云“封建罪恶”,十之七八实为僭主之恶,而专制平等化为其远因,医之以变本加厉之专制平等化,何怪乎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