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的世界主义与边界意识(第2/3页)

《燕行录》是朝鲜使节讲给自己人听的心里话,跟他们对清朝文武百官的外交辞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果我们站在朝鲜人的角度看世界,“二千年未有之奇劫巨变”不是从1840年、1860年或1900年开始的,而是从1644年开始的。明代士大夫的背叛夺走了天朝上国的光环,也给朝鲜承载的文明正统送来了死亡恐惧、独特感和使命感。“卑贱的清国”夺走了朝鲜人的天真时代,教会他们熟练地表达违心的忠诚,迫使他们承认暴力篡夺不仅可能成功,而且可能长治久安。这意味着先王之道也许并不像他们原先想象的那样普世,而中国士大夫最早也要等到庚申或庚子以后才会有这种感受。由此,我们才能理解日本人为什么在甲午战争中运用反清复明的语言,“儒道合一”的天道教为什么会变成“文明开化”的一进会,朝鲜志士为什么将“维新”和“反清”融为一体。从朝鲜人的“中国观”和“华夷观”看,无论清朝想象的“忠顺典型”,还是革命党想象的“亡国哀民”,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恋。许多中国人觉得自己愿意从天朝降格为普通国家,让朝鲜从藩国升级为普通国家,真是了不起的慷慨大方,但如果他们知道朝鲜人对国际秩序的真实想法,大概会活活气死。

清代的朝鲜觉得自己是文明的孤岛,利用但并不信任强大的蛮族。蛮族盗憎主人[24]的阴暗心理和冒充天朝的可笑虚荣逃不过这些文明人的智慧。至于那些“臣事二君”、假装自己没有受到歧视的江南士大夫,恰好提供了“他者”或反面教材的样板。朝鲜士大夫觉得自己的同胞看到汉人的下场,就应该谢天谢地,“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懂得尊重节操的国家”。根据美人香草代表君臣父子的隐微写作法,编造“江南女子沦落史”非常有助于朝鲜人培养共同体优越感。天朝(大明)的灭亡不仅是伤痛,也是机会。朝鲜由此解放了自己,提前步入近代世界。因此,朝鲜比“卑贱的清朝”更能掌握多国体系的奥秘。朝鲜已经有国家的意识,而大清仍然只是朝廷。朝鲜能毫不犹豫地利用日本的胜利,加入要求割地赔款的行列,说明已经早有准备。朝鲜这种做法不是侵略欺凌大清,而是共同体寻找原材料的自然手段。大清只是国家产生前的原材料,加入日本的瓜分活动就能确认朝鲜作为文明国家的资格。打个比方说:普鲁士夺取洛林是侵略,而法兰西绥靖刚果部落就是寻找原材料。

边界是文明国家的标志和条件,这对朝鲜不可能更有利了。李朝为朝鲜确定了基本疆域,这就证明了其选民资格。每一届中原王朝都是多元复合体,显著的特征就是缺乏鲜明的边界。清朝的多元性格尤甚于明,因此就比明朝更像前现代的原材料。日本人提出的“朝贡贸易”理论有一个特点:中央王朝模糊化,进贡小国具体化。“新清史”的共同体观念不难将后者视为准民族国家,至少是民族国家的前体。相反,“王者无外”的帝国普世观念使中央王朝丧失了民族国家前体的候选资格。这一击不仅颠覆了旧清史,而且导致了中国历史叙事的全面断裂。如果“以朝鲜共同体为中心的新清史观”能够为中国学者开辟新视野,这种新视野的代价确乎非常惨重:“四千年文明史”的想象惨遭肢解,“中国视野”在“全球视野”和“族群视野”的两面夹击下溃不成军。

这一切仅仅是开始。有清一代的满文老档多达数百万份,自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整理流布。起初,大陆和台湾学界都没有太重视。两岸共同的文化大一统意识使他们相信,这些档案只会重复汉文文献的基本内容。然而,欧立德却从中发现了大清的另一幅面孔。满洲君臣用母语讲述的私房话居然更接近朝鲜人的判断,严重打击了江东士大夫的骄傲。读者很难从中找到华夏文化无远弗届的伟大同化力,却随处可见内亚[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