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百川入海,殊途同归谁之现代?谁之世界?

“现代化”和“现代世界”是观念史上最混乱的概念之一,像一个伸缩性极强又没有固定形状的橡胶口袋,可以包含任何相互矛盾的内容。这种题材的作品很容易汇聚大批劣质作者,后者以为题材的模糊性来掩饰自己头脑的混乱。对于真有所见的作者,只要弄清他们心目中的“现代化”和“现代世界”是什么意思,剩下的内容就可以迎刃而解。简单粗暴地说,这个题材只存在两种解释:不是西欧中心论,就是反西欧中心论。作品如果不能纳入二者之一,就证明作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艾伦·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现代世界的诞生[17]》选择了一个误导性的书名。从作者的宗旨看,本书显然应该命名为“英格兰如何塑造现代世界”。他不仅是西欧中心论者,而且是英格兰特殊论者。他的“现代世界”等同于“英格兰传统”,早在中古时期已经蔚然可观,而世界其他地方,即使在近代都不存在。英格兰是世界的种子,西欧和全世界的现代性都是她的苗裔,现代人都是英国人。她相当于人类起源的“非洲夏娃”,她的子孙取代了爪哇猿人或北京猿人的子孙,现代人都是非洲人。

麦克法兰的关键词是“分离”。“分离”在他的体系中,重要性相当于“科层”在马克斯·韦伯的体系中:“旧制度将生活中互不相干的领域混成一锅粥。在部落社会,亲属关系作为调节器,将所有人团结在亲属关系之内。在农民社会,社会与经济不分彼此,宗教与政治不分你我,那里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和村庄共同体,上面覆盖着一层有文化的统治者。相反,现代社会对不同领域进行了深入划分,致使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个领域——无论是亲属关系、宗教还是其他——能够提供一种基础性原则。正是这种开放性和多股力量的角逐,引发了现代社会的动力。一旦某个文明只留下单一基座,该文明多半会走向僵化。”

“分离”产生于11世纪的英格兰,伟大的传统从未中断,个人主义、私有财产和市场体系与英格兰习惯法互为表里。所谓“现代社会的核心特征”,其实就是英格兰封建自由的本来面目。从大宪章到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全世界大多数地区称之为“现代”,无非因为他们只能从外界引进业已成熟的现代性。早在1978年,麦克法兰就在《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中系统地论述了这些理论。本书是一系列零散专题文章的合集,论系统性其实不及前书。读者如果不了解前书,可能会对本书提出一些非常低级的质疑。例如,中学教科书不是说过,私有财产产生于16世纪吗?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前书。柯克、梅特兰(Maitland)和斯塔布斯(Stubbs)一直将财产权视为日耳曼习惯法和封建自由的固有成分,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英国史研究者越来越倾向于将“光荣革命”视为“光荣复辟”,实际上都是从不同的侧面支持麦克法兰的主张。麦克法兰本人却没有这样做。他明显偏重社会学、人类学和文化研究视角,因此经常不得不以薄弱的证据支持敏锐的洞见。他最有力的证据本来应该来自宪法史、制度史和区域研究,但这些领域不是他的强项。

1978年以后,麦克法兰开始接受并滥用日本史家速水融 “勤劳革命”概念。速水融的意思是:水稻种植区走进了劳动密集型增长的死胡同,增加的人口消耗了增加的产量,因此东方经济发展没有促发西方那样的近代化链式反应,后者的特点是增加的产量大大超过了增加的人口。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运用逆向思维和外行的胆大妄为,发明了“大分流”概念,支持与原作者相反的主张:东方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近代化的革命意义名过其实。目前坊间流传的“大清GDP占全世界三分之一”之类故事都是彭慕兰学说以讹传讹的结果。专业经济史家(不幸他们在中国的知名度远不如彭慕兰)对他的咆哮如果翻译成白话文,就会是这样:“他是什么东西?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怎么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