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南杂谭

时 间:2007年7月19日

地 点:北京大学医学院宿舍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2007年,也就是为刘老做访谈的4年之后,我才最后将稿子整理出来,并交给刘老审阅。好在刘老并未见怪,他认真读完这篇稿子之后,再次约我见面,没想到的是,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2003年刘曾复在家中

那天他家里高朋满座,贵客中有中科院软件所一位姓许的前所长(刘老说他是前所长,但他不承认,这里就不深问了),还有个1983年才出生的男孩子,他们每周几次,按时按点地来听刘老聊天,风雨无阻。我感叹刘老晚年的日子过得丰富。而那天的谈话对象,当然主要是对我,许先生偶尔也有插话。此外,便是欣赏刘老画的脸谱,他说他最欣赏侯喜瑞的花脸,干净,但我其实也看不懂。

刘老聪明,他看了我的稿子,立刻明白我做口述的宗旨,是了解京城的人生百态,所以他讲的,主要是他自幼所见的南城的各色人等,内容虽然不多,但明显的是,他对南城的印象和定位,与当时宣传甚炽的“宣南文化”迥异,也是在如今各种讲述京城的著作中难得见到的。

刘:就是说这种啊,我由小到大一直到今天,瞅着各种的家庭、各种的买卖,各种的沉浮吧,有时候脑子里很有感触。

定:刘老一生看过很多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刘:我父亲吧,在总统府里做过秘书,总统府里多好啊,秘书有五六个,什么也不干,也稍微干一下公事,拟个稿什么的,人家给总统来封信了,替总统回个信,干这个。我看是不累,但是钱挣得也不多,当然那时期也不算少了。等总统没了,我这父亲坏了,搁哪儿都不合适,没有干他这一行的了,没这个角儿了,这出戏没了。他就上颐和园了,和几个老头在颐和园,很风雅,还弄一破汽车,礼拜六送家来,礼拜天早晨还给送回去。注162那时候袁良注163还修了一个马路,极窄极窄的。

定:您说的袁良是原来的北京市长吗?

刘:袁良啊。他由西直门那儿修到颐和园,那么一条马路,也是为的逛园子方便吧,他们就走那马路。原来去的时候觉得很风雅,就把所有的那些诗呀,柱子上的那些字,这个园那个园,把那个纳兰性德的像也给弄出来了,还有西边的小桥,我父亲还帮着修,只修了一个,修五个修不起啊。很风雅。不到半年就受不了了,到了冬天呀,除了树叶子没别的声音,很接受不了,很不好,但是到了夏天不错,我母亲、伯母什么的常到那儿住去,到那儿纳凉,就在大戏台后边。我给他帮过什么忙呢?就给他译音,就把那谐趣园什么的,写成英文,做成牌子,当时我弄了不少这事。我是不在颐和园住,我那时候上清华了。我姐姐她们在那儿住过。

我父亲有意思极了,爱打扑克,爱听戏。我这唱戏跟我父亲太有关系了,他跟那九阵风是莫逆之交啊,我唱戏跟这事非常有关系。他爱听杨小楼,就爱听杨小楼,他一句也不会,连板也不懂,什么都不懂。喜欢作诗,会查《佩文韵府》注164。

许:那是当然的。

刘:会讲四书,得朱注,注165他说的我都不懂,我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所以我这家人很奇怪,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懂似的,他也看不见我,反正只要看见我就打我,看不见也就算了。

我父亲这辈子没挣什么钱,从我离开我家,他一分钱也没给,都是我和我爱人我们挣的。我有一个叔叔,在日本时期官做得大一点,他写家里的住址写的是我们家,结果报汉奸呢,就把我父亲抓走了。这麻烦了,一抓进去出不来了,可麻烦了,怎么说也不行。后来国民党撤退了,没人管了,他自个儿就回来了(笑)。又过了好几个月,1949 年啊,忽然法院就把我父亲传过去了,他坐监的那地方,在戏校的南边一点儿,那儿有档案哪,一查得给他结案啊,把他叫去,说你没事,你还算是公民,有选举权,回家呢好好学习,就算给他结了案了。他呢,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就成了世界科学社的社员,这世界科学社呢,也是国民党时候的一个地下组织,我就闹不清他怎么就成了那儿的了,那也算一个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