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南杂谭(第4/7页)

当初这伙人哪,外头不大清楚,但是他们还真是遗老遗少。还是很老派。

定:就是说他们还是以清朝的遗老为荣。

刘:一是为荣啊,二是怀念。

定:不都是汉人么?

刘:汉人哪,汉人得听旗人的,旗人要是瞧得起汉人哪,就挺光荣了。就民国时候啊,你比如像朱家,就是朱家溍他们家,那都是旗派儿的。其实他们都是汉人。

好比我说朱家溍,朱家会做啊,他们会经营。他们在城里边僧王府,僧格林沁的府,棉花胡同南边,花两千块钱,买下一座王府。注173正门在炒豆胡同,后门在板厂胡同。一到民国啊,王府的后代全坏了,全坏了就卖房。很便宜,才两千块钱,那边就是大花园,这边五重大院子。后来他们就陆续卖,先卖花园,挣笔钱,后卖给大使馆什么的,慢慢地赚回钱。我父亲就不行了,光念书,根本不灵。还有那恽宝惠注174,恽伯伯,也不行,原来在清朝啊,二十来岁就戴红顶,骑大马,有校尉跟着,到了民国坏了,别人都做工作不是?他老没事,又不能给他更低的事,不成,老当什么,参议,给点干修,可是恽大爷祖传的就是这样,有一天坐包车,来了,上我们家,找我父亲:“大哥大哥,借我五块钱,今儿发不出菜钱来了,寒碜这个。”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父亲借他二十五块钱,他都穷到那种程度,还恽大老爷呢。南城这种空架子不少。遗老吧,实际上他算遗少。

定:这都民国时期了。

刘:民国时期,但是他们也愿意以遗老自居,显得辈大一点儿嘛。但是那时候还愿意跟老辈的人交往。譬如梁鼎芬注175,宣统老师啊,他们都管梁秉芬叫老师,那不就是跟宣统同学了么。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个姓吴的,坐一藤椅上,在西廊下,带着我去,让我跪下给磕头,磕头呢,我算是徒孙了,拜老师当徒孙么。他(指刘的父亲)觉得这是挺重要的一个关系,他这思想就是这样一种,跟咱们现在好像出入太大了。你想象不到那时候的人哪,他怎么想提高自个儿地位的这个,他们对什么很重视啊?都一榜的,譬如我父亲吧,常上松云庵注176哪,我小时候也上松云庵去过,还有廊子,挺好的,最近才拆了。还开过同年会,还祭孔,祭孔是在龙爪槐,我赶上过一次。

定:龙爪槐在哪儿?

刘:现在都归了南城,那个公园,陶然亭公园。原来这龙爪槐呢,在北边,在报君堂那块儿,那我都去过,还让我跟着磕头呢。让我学那个礼节。

定:那地方有孔子的庙啊?

刘:不是,就专在那里头祭孔,那里头有一个庙,叫龙爪槐。

定:庙叫龙爪槐?

刘:为什么?那庙里头有好多龙爪槐,那树的树枝子都披下来了。

许:那庙里头供的谁呀?

刘:……不知道,反正里头有和尚,有个大殿似的,摆上一生猪,一个生羊,在那儿磕头。后来都归市政府了。

定:每年什么时候?

刘:我记得我去的那回穿夹袍子。

许:应该是阴历八月,八月十七还是二十七。好像中秋节都过了。

定:是该穿夹袍子。

刘:后头是燉肉,我父亲他们就不往后边去了,别人有去的。

许:这是哪一年,就是祭龙爪槐那时候?

刘:我五六岁、六七岁,1920年前后。

许:到1940年北京梳小辫的我还见过好几位呢。

定:他们还有一个孔教大学呢。

刘、许:有有有,孔教大学注177那是正式的。那是正式学校,在西单牌楼那儿,挺讲究的。那个时候啊,由清朝过渡到国民党的时候,差不多得到1930年吧,这些人也老啦,不行了,下一辈的就上完大学毕了业了,慢慢就逐渐地,洋派比较就……也能游泳了,在北海开游泳池了。我祖母好热闹,那天去了:“我得去瞧瞧这洗澡的”,一去还坐茶桌,进去一瞧,全是男的,就一个女的,再一看坏了,(那个女的是)孙大姑娘,就是我的大表姐。“哎,今天特别是心里难过,怎么一瞧是孙大姑娘,都不穿衣裳在上头坐。”难受极了。孙大姑娘呢,就是我这姑夫家,姑姑家也是中堂啊,安徽孙家的,这孙大姑娘啊,都得念《女四书》,姑夫是桐城派,都得每天到那儿去讲这礼,讲这《女四书》,尤其我们要一去啊,非得叫我们是野小子,让这表哥学这礼貌。等回头这孙大姑娘结婚了,嫁给我大表舅,是我们远亲呢,大表舅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洋派,这下就变得很厉害。就让我祖母碰见了,心里很难过,怎么孙大姑娘脱了衣裳游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