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6页)

尹率真离开世安堂后,又来到大西屋跟前。他看着被烧焦的大西屋问向文成,问他还准备不准备把大西屋重新盖起来,说大西屋是为抗日立过功的。向文成说:“等以后吧,抗战总有胜利的那一天。到时候,咱们庆祝完胜利再盖大西屋。不扩大不缩小还照原样,起名就叫大西屋博物馆。把从前的课桌、油灯、手术台一律复原。好在黑板还是原物,我打算把黑板上的解剖图和拉丁文保存好。”

这次日本人来笨花,烧了向家的大西屋,烧了向家的草垛,还抢走了向家的粮食和花。大车和牲口倒保存了下来。向家跟医院转移时,一家人就坐在这挂“粗车”上,群山赶车,把两个牲口都套上。向家的细车许久不用了,战乱的年代太招摇。细车被扔在院里一个角落,常年风吹日晒,漆皮剥落着,车上的饰件也锈迹斑斑。

群山在院里套车,今天他要和同艾一起进城去裕逢厚。群山初来向家时,尚是个青年,日月荏苒,现在也四十开外了。四十开外的群山是孝河以南的人,身边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不壮实的媳妇在家。群山常年住在向家,几乎成了向家的人,一个人支撑着向家所有的农事。长工们分“大活”“二活”,大活和二活是有着严格分工的:大活使牲口、耕地、摇耧拿苗;二活喂牲口、看水、扫院子、挑水。群山在向家把大活和二活的劳作集于一身。从前向喜就喜欢群山,现在同艾和秀芝也都喜欢群山。她们都明白,有了群山支撑向家的农事,向家人才有了各自的“天地”。有一次取灯和向文成讨论起少了群山的向家当是何等状况,两人做了许多假设,都是些不乐观的假设。有一次农忙时群山媳妇病了,群山回家半个月,向家就像塌了天,水车不转了,禾苗旱死了,牲口也病了。这时同艾就没好气地埋怨起儿子向文成,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说药横竖是不能当粮食吃。向文成就说:“娘,你别埋怨我了,我赶紧去给你请群山吧。”他把“叫”说成“请”。群山被向文成请回来了,同艾才停止了对向文成的絮叨。

今天,群山只在粗车上套了一匹瘦骡子,又胡乱在车上撒了几把乱草败叶,尽量不叫这车显出主人的身份。同艾在一旁就偷着乐,她是乐群山的聪明。从前她出门去元氏上火车,群山也是把车马打整了又打整,把车轮、车辕擦了又擦,把车帷扫了又扫,连自己手中的鞭子也是仔细挑选。今天群山这往车上撒烂草也是一种打整吧,同艾想。

同艾坐上群山打整过的粗车和群山进城,两人说了一路话。群山在盘算,战乱之年,向家的土地到底如何耕种才能多一些收成。同艾说:“你能给向家收上口的粮食就够了,还讲什么收多收少。地里种上点什么就行,总比荒废着强。”可群山还是过意不去地说:“也是一百多亩地呢,总不能糟蹋在我手里。”

两人说话搭理儿来到兆州城东门,果然群山对车的“打整”奏了效。两个日本兵正对一辆花枝招展的细车进行盘查,而对群山的粗车只扫了一眼就放他们进了城。

同艾几年不进城、不赶庙了。听人说,东坑里四月庙还过,逢庙时日本人也故意制造出些宽松气氛,据说还来过洋人表演队。卖饸饹的、卖汽水的都还在。向桂不断给嫂子捎信,邀她来赶庙。但同艾每次都推辞了向桂的盛情。有一件事她不知怎么对待,便是向喜的存在。她愿意看见他,可又愿意尊重他。要尊重,就得按照向喜的嘱咐行事——他是不允许向家人去利农粪厂的。每次同艾都是权衡再三之后,打消了进城的念头。

同艾坐着粗车在城里的街上走,进了东门是东街,路还是从前的路,街还是从前的街,但这路和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店铺大都关着门。车过东坑时,同艾看见,只有十五中学的门敞开着,门前有两个站岗的日本兵。他们呆立在门口显得非常寂寞。只待几个日本女人叽叽嘎嘎从门内闪出时,四周才活跃起来。兆州人管日本女人叫日本娘儿们,日本娘儿们叽叽嘎嘎很快就走到同艾的车前。同艾知道这些日本娘儿们的身份,她们年纪轻轻,都不算好看,可脸搽得很白。她们是日本兵的随军窑姐儿。这几个日本娘儿们扑棱着宽大的袖子,摇动着紧捆在身上的衣服下摆,下摆把地上的黄土扫起来,她们穿着趿拉板的脚在黄土窝里一崴一崴地走不成步。她们互相捶打着来到车前,兴奋地议论起同艾的车。有个好动的日本娘儿们还竟然把身子一歪坐上了车后尾。群山一看有个日本娘儿们上了车,故意把牲口轰起来。没上车的日本娘儿们就跟着车跑,她们一边跑着追车,一边和坐在车尾上的那个日本娘儿们打逗。眼前的情景让同艾十分不自在,她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八百年也不进城,怎么一进城单碰见了你们这一伙儿。可她又不能把那女人轰下车去,只希望群山再把车赶快些。群山自然领会同艾的心思,又紧着在牲口身上加了几鞭子。不承想那几个日本娘儿们跟在车后跑得更欢,也笑得更欢了。只待大车赶进南街,她们才停止了对车的追赶。车上的女人也跳下来,和她的同伴开始议论同艾。她们议论的是同艾的脚。坐车的那个女人嬉笑着伸手向她的同伴比画了一个不大的尺寸,她一定在说:我看见她的小脚了,就这么小……日本娘儿们又奔过来,奔向大车仔细研究起同艾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