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页)

向文成领尹率真去东院北屋看同艾,同艾听见有人进院就迎了出来。平时有人来找向文成都去世安堂,若是来人进东院,同艾便知道是找她的。八月天气炎热,同艾在屋里穿着随意。听见有人进院,她就信手找了一件斜大襟夏布褂子换上。也来不及梳妆,又伸手在门后的脸盆里蘸了些水,把头发抿抿。但当同艾出现在廊下时,还是显出了些身份。这使得尹率真一看见廊下的同艾,竟不知如何称呼了。称婶子、大娘这种一般村民对村民的称呼吧,眼前的同艾无论如何是有别于村里的婶子、大娘的。也许称太太最合适,可尹率真又觉得不合时宜。他正在琢磨怎样称呼同艾,向文成先开口了,他对廊子上的同艾说:“娘,尹县长来了。”

同艾所站的位置使她显得居高临下,她对向文成说:“这还用你递说,我还不认识尹县长?”又对尹率真说:“俺有备可喜欢你哩。”

向文成和同艾先说话,倒让尹率真不必考虑对同艾如何称呼了,他顺势把话题转移到有备身上。他对同艾说:“有备可是个好孩子,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同艾说:“好不好的,人从来都是随潮流走,潮流把你推到哪儿,你就得在哪儿。”

同艾和尹率真讲潮流,尹率真更觉得廊下这位妇人不同寻常。他想,同艾说的潮流也许是指抗日的大形势,也许还暗含着其他。她的丈夫向喜,当年不就是被潮流卷到军中去的么!而向喜最终还是审时度势,随了他该随的潮流。他去粪厂的举动就是他对潮流的又一次审视。同艾的话还给了尹率真一种预感,他预感到他想托同艾的事十有八九会成功的。不过他仍然觉得正题还是应该让向文成去细说,这时同艾却把他和向文成一起让进了屋。

在同艾屋里,三人刚坐定,同艾就突然对尹率真说:“尹县长,还是赶快说你的事吧。”

尹率真和向文成交换了一下眼光,想,不愧是向文成的娘,如此会断事。

不等尹率真说话,同艾又说:“你俩一进院,文成一叫娘,我就知道有事。文成平时轻易也不叫个娘,他一叫娘,身后还站着县长,还不就是有事。”

向文成见同艾猜出他们的目的,就对尹率真说:“你就亲自给我娘交代一下吧,也省得我动员了。”

尹率真就把他来找同艾的目的说了出来。

同艾沉吟片刻说:“要不是为抗日的事,我是不会求那个王八羔子的。那次他为老头子的事来找我,让我差点儿把他骂出去。看着吧,葛俊葛俊,早晚叫人把头割下来才俊哩。”同艾说完自己先格格笑起来。她答应进城去找一趟葛俊,只是还想不出见面的方式。她问儿子向文成,向文成早就想出了主意,说:“这事非我叔叔不可,先到裕逢厚,叫我叔叔把葛俊请到裕逢厚。”

同艾说:“你叔叔,一副落魄的样儿,现在往街里一站,像《豆汁记》里的莫稽差不多。生是让日本人给坑的,差点连饭碗子都丢了。这当着尹县长也不是外人,上月小妮儿不是还来找我借钱么。”

向文成说:“这不要紧,我叔叔再败落,也是向中和的弟弟。葛俊再生分,也得给我叔叔点面子。”

同艾接受了这个不寻常的托付,答应去找葛俊。尹率真告辞同艾,又去世安堂对向文成谈了甘子明被捕以后的线索,说目前甘子明还在警备队,还没有被转移到日军的弘部。弘部是日本宪兵的领导机关,八路军被捕后若被关押到那里,便是九死一生了。最后,尹率真又问及向喜的情况。他问向文成,向老先生的身体可好,在城里生活得如何,日本人找不找他的麻烦。向文成说:“我父亲的事只有一个人最清楚,就是本村的甘运来,先前他是我父亲的副官。我父亲入粪厂以后,只见甘运来一个人。甘运来从城里不断带消息回来,说他身体好、吃得饱,粪厂的生意也还过得去。你问到日本人找不找他的麻烦?是这样,日本人刚进兆州时,三天两头请他出山,都遭到了我父亲的拒绝。后来他们也就不找了。可能他们也知道,在保定的时候就有一个叫小坂的日本人带着高凌霨的信请他出山,都遭到过他的拒绝。小坂何许人?在天津时是坂垣征四郎的人,现在是保定警察署的长官,还领导着特高课。看来日本人对中国的旧军人有个政策,你不惹他,他也不轻易动你。这就是我父亲能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生存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