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6页)

仓本听出了瞎话的瞎话。近来,八路军的“破路”运动开始后,京汉线早已断了交通,元氏车站早就不通火车了。仓本冷笑着,就去摸腰里的战刀。

瞎话看见仓本摸刀并不意外,上一次仓本在茂盛店摸刀是吓唬他,这一次他估摸是真的。今天也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刀。他想,反正我跟你们纠缠了半天,医院和乡亲离笨花越来越远,死也值了。他面向仓本站定,竭力把自己那弯曲的脊背直起来,还自己动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领子。

瞎话这带有挑衅性的动作更激怒了仓本,仓本举起刀来冲瞎话又高喊着:“瞎话的干活!”

瞎话对着仓本笑了笑,心想,就是瞎话的干活。现在不说,还待何时?现在冲你说了瞎话,我这一辈子才算得到了圆满。他将衣服领子扒得更开,不知怎么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向文成讲过的一个聊斋故事,那故事叫《好快刀》,说的是一个蒙冤的人在被官府砍头时,当他那被砍下的头滚出好远后,那头竟又回过脸向刽子手高喊一声:“好快刀!”瞎话不知自己的头被砍下后,能不能滚好远,能不能喊一声“好快刀”。他盼着他的头能够喊出来……

日本人把空空的笨花村糟践够了,走了。笨花人又回到笨花。他们在茂盛店看见瞎话的尸体,他的头离开身子很远,短胡子被血染成紫红。他大睁着眼,张着嘴。向文成看着瞎话的头,也想起了那个聊斋故事。他只觉得瞎话是开口喊过“好快刀”的,那喊便是对日本人最大的蔑视。

有村人把瞎话的头抱过来,在脖腔上对接好。一个缝鞋匠拿缝鞋的麻绳为他做了连接。茂盛从店里卷出一领炕席,他们给瞎话入了殓。入殓时,人们发现瞎话的嘴还是不闭,张着的嘴向前伸得很远,显得嘴更尖。又有人想起了早年他当兵验不上,那个“尖尖的嘴,说瞎话鬼”的典故。

向家人回到了向家。一家人站在被烧的大西屋前不说话,也不离开。他们看见大西屋的顶子、门窗都没了,几根烧焦的房梁斜搭在黝黑的墙壁上,还在冒烟;墙上那黑板还能辨认。董医助在黑板上画的解剖图和拉丁文还历历在目。向文成没有更多的悲痛,他只是想,这大西屋风风雨雨才二十年,毁坏得太早了。

晚上,走动儿来了,走动儿又领来了尹率真。尹率真看见被烧焦的大西屋,又询问了瞎话的事迹,感慨地说:“要革命就得有牺牲啊,没想到瞎话同志伴着自己的瞎话献出了生命。他这次的瞎话说得值。他用瞎话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把对笨花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

向文成说:“瞎话是自愿做个‘垫背’的,没有他的‘垫背’,这次笨花的损失是不可想象的。在卢沟桥,日本人说丢了一个兵,就引出了一场‘七七’事变。他们在笨花丢一个松山槐多,谁知道会引出什么灾难。”

尹率真说:“远的不说,近处的梅花镇惨案、宋村惨案,日本人都是找的这种借口,不是丢一个人,就是丢一匹马。嫁祸于人,就是这个道理。”

尹率真和向文成说着话来到世安堂,向文成把尹率真让在沙发上。尹率真说:“瞎话同志走了,甘子明同志还在日本人手里。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向家认识葛俊这个人吧?”向文成说:“认识,从前他和我父亲还有过交往,此人还在我家吃过饭。没想到他成了兆州有名的大汉奸。打听他干什么?”尹率真说:“你父亲向老先生在县城和此人还有交往没有?”向文成说:“断然无有。”尹率真说:“我想也不会有。你父亲的行为也很使人敬佩,躲过日本人对他的拉拢,给自己找了个不同寻常的归宿。好,咱们言归正传。你母亲呢?你母亲能不能和葛俊说上话?”向文成说:“你说的是从前。”尹率真说:“从前?”向文成说:“从前葛俊敬重我父亲,自然也敬重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对抗日的认识虽然肤浅,但她知道兆州的好人坏人,葛俊在她眼里当属坏人。现在他是警备队的中队长,全县伪军警备队才四个中队。事变后我父亲回兆州以前,葛俊还想通过我娘请我父亲出山当汉奸。我娘当面和他客气几句,葛俊一出门,她就诅咒起葛俊,说葛俊葛俊将来割下你的脑袋你就俊了。我娘有时候也说俏皮话,她用了个‘葛’和‘割’的谐音打比方。”尹率真呵呵笑起来,笑了一阵说:“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交代任务了。”尹率真的意思是,让向文成说服同艾去找葛俊,通过葛俊的关系,设法把甘子明营救出来。向文成说:“这件事兴许有可能。咱们一起去见我娘吧。”尹率真说:“我只是去拜访她老人家一下,具体交代任务的事还得由你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