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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阁给自己买布,是为了给自己做件新棉袄。她要受洗。她算了算日子,受洗那天已经过了霜降拾花的日子,那时天已凉下来。再说,为了这个洗礼,她也愿意穿件自己亲手做的新衣裳。这几天她不用娘和婶子帮忙,她把自己关在小北屋不出来,自己剪裁自己絮花。此刻她正把棉袄的里和面绗起来。

素不赞成梅阁的受洗,她觉得受过洗的人就不再是“人”,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仙气,遇事阴阳怪气。东头有个娘儿们受过洗,整天凡人不理似的,还隔长不短地当着人闹“圣灵充满”。闹圣灵充满时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认,非得说满世界的人都是罪人,就她是从天上下来的。素不愿意梅阁也变成这样的人。为此,梅阁做棉袄,素就不来帮忙。梅阁叫她,她还净抢白梅阁,说:“俺是罪人,俺是罪人,莫非罪人还能摸你的絮花哟?你就快穿上新棉袄到伯利恒吃樱桃去吧。”

梅阁扑着身子在炕上绗棉袄,下午,小北屋的窗户被树影儿挡着,屋里光线很暗。梅阁早早就点着了炕墙上的油灯,她没想到爷爷西贝牛会进小北屋。

本来西贝牛对孙女的举动就愤愤然着,现在又发现大白天的梅阁就点起了灯,更是火不打一处来。他冷不丁在梅阁身后说:“你这是吃新粮食烧的吧?秋也过了,新粮食也下来了。”

梅阁看是爷爷西贝牛站在她跟前,就停住手里的针线,但她并不准备转过身来。西贝牛向前跨一步先吹灭了炕墙上的油灯,祖孙二人立刻陷身于小北屋的黑暗中。在黑暗中,西贝牛的眼睛显得很亮,他眼光一闪一闪地又对梅阁说:“都说你哩,全兆州城都在说你哩。”

梅阁还是不说话,索性又扑下身子去绗棉袄。光线暗,看不清针脚,她就摸索着一针一针地往前绗。

西贝牛见梅阁不说话,嗓门顿时又提高了许多,他大着嗓门说:“你不是个信主的哟,信主的不兴说谎,不兴蒙人,你把你那主张也给你爷爷说说,让你爷爷这个光知道给人种粮食、给牲口铡草的罪人也听听。”

梅阁这才扔下了手里的棉袄,猛然转过了身,眼光不躲闪地看着西贝牛。黑暗中梅阁的眼光也很亮。她看着爷爷想,这是爷爷已经知道她要受洗的事了。于是她说:“你不是都知道了,知道了还问我。”

西贝牛说:“我是想听你个人说出来,真有这事儿?”

梅阁说:“真有。你没看见我正给个人做棉袄,就是为了那天穿哩。”

西贝牛听说梅阁眼前的活儿就是那个时刻要穿的棉袄,就好像立时看见了那个粪坑大的水池,看到了那一群鱼贯而行的光腚男女,孙女梅阁正披着包袱皮,光着腚走在这一群男女中。他觉得自己身上很冷,也很羞耻。他下意识地紧了紧系在腰里的褡包说:“不行,你爷爷不答应,除非你不是西贝家的人。”

梅阁说:“行,从今往后你就把我当外人吧,你就把我打出去吧。”

西贝牛反对梅阁受洗,但他没有把孙女赶出家门的打算。他站在孙女身后,看着孙女那单薄的脊梁,突出的肩胛骨,便不再说话。他不再说话,并不是被孙女说服,也不是对孙女那单薄的身子生出怜恤,他是想去找邻居向文成。一方面找向文成探个究竟,一方面让向文成劝说住孙女,他知道向文成在梅阁心目中的位置比他这个爷爷重要得多。他自己再发火也是个攒粪、铡草、种地的,向文成呢,在梅阁心中快赶上个“二上帝”了。

西贝牛在小北屋和梅阁说话,西贝家的男女都站在院里听,西贝二片也支起一条腿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只有西贝时令不在场。当西贝牛冷不防从小北屋出来,全家人才悄没声地散开,各回各屋了。

西贝牛冲出街门到向家去找向文成。天色已是黄昏,西贝牛一出门正碰见那个鸡蛋换葱的。换葱的以为西贝牛换葱,赶紧迎上去说:“正经八百的鸡腿葱……”西贝牛不看卖葱人的鸡腿葱,绕过他的葱车就走,迎头又碰见了卖糖酥烧饼的老汉。老汉还当西贝牛来买烧饼,便说:“新出炉的,还热乎哪。”西贝牛看也不看老汉的烧饼篮子,径直拐进了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