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纯粹的故事(第4/6页)

我必须作一些假设。我必须进行虚构(尽管当我将此称为纯粹的故事的时候,虚构不是我的本意我们从来不谈论她的秘密生活。因此我必须虚构通往真相的途径。在埃伦大约五十岁的时候,开始出现了这种状态。(不,不是那样的;她一直很健康;她的更年期很快就结束了,几乎在不经意中完成的。)她有丈夫、孩子、情人、一份工作。孩子们都已离开了家;丈夫始终如一。她有朋友,还有所谓的兴趣爱好;尽管她与我不同,她不会突发奇想,热爱上一个已故的外国人,支持她活下去。她已经旅游够了。她没有未了的雄心壮志(尽管在我看来,用“雄心壮志”一词来描述,会使人们产生成就一番事业的冲动,太强烈:她不是信徒。为什么要继续下去?

“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怀着深深的绝望。你必须适应你命运的安排,也就是说,像命运一样淡定。你一边说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边向下盯着你脚下黑乎乎的深渊,以此来保持镇静。”埃伦甚至不相信绝望。她为什么应当要笃信这个?为了我的缘故吗?悲观失望的人们总是听到别人的规劝,要他们不要自私,要先想到别人。这似乎不公平。当他们自己的重负已经把他们压得站不起来的时候,为什么要给他们强加上为别人的利益负责的重任?

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些人在他们年老时,似乎更加相信他们自己的重要性。有些人则变得越来越不相信。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平凡的人生不是有了总结,被封了起来,被某个不那么平凡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了吗?我并不是在说,面对那些在我们看来更有意义的人生,我们有义务去否定我们自己。但是人生从这个角度说,是有点像读书。如我以前所说:如果你对一本书的反应早已被职业批评家进行复制与阐述了,那么你的阅读还有什么意义?只有当它是属于你的时候,才有意义。同理,为什么要拥有你的人生?因为那个人生是属下你的。但是如果这样的回答逐渐变得越来越让人不相信的时候,情况又会怎么样?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埃伦的秘密生活使她陷入绝望。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的人生不是一个道德故事。没有谁的人生是道德故事。我所说的是,她的秘密生活以及她的绝望都同样隐藏在她的心灵深处,但拒绝我进入。我无法接触她的秘密生活,正如我无法接触她的绝望一样。我尝试过吗?我当然尝试过。但是当绝望的情绪在她身上出现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愚蠢、自私以及身体健康是幸福的三个条件——尽管如果愚蠢缺失的话,另两点也就毫无意义了。”我的妻子只具备健康的身体。

生活会变得好起来吗?前不久在电视卜。看到桂冠诗人问这个问题。“我想,今天唯一很不错的东西是牙科医术。”他回答说;想不起其他的东西。这只是古文物研究的偏见?我想不是。当你年轻的时候,你认为老年人在为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而唱悲歌,是因为这使得他们死得轻松自如,毫无遗憾。当你年老的时候,看到年轻人因最无足轻重的进步·新的什么电子管或链轮齿的发明等·而欢呼喝彩,却依然尤视世界上的野蛮行径,你会感到烦躁不安。我并不是说,事物已经变得更加糟糕;我只是说,如果事物变糟糕了,那么年轻人也不会注意到。过去的时光很美好,因为那时我们还年轻,对年轻人的愚昧无知一无所知。

生活会变得好起来吗?我会给出我的回答,给出与牙科医术那样的答案。今天生活中非常不错的东西是死亡。依然还有变得更好的余地,那是真的。但是我想到了所有那些在十九世纪的死亡事件。作家的死亡并不是特殊的死亡;它们只是碰巧被人描述的死亡事件。我想到福楼拜倒在他的沙发上死去隔得这么遥远谁能说得清?一是因为癫痫、中风,还是梅毒,也许是因为这三种病结合起来的恶性发作吧。然而左拉称这是une belle mort——像一只小虫被一根巨大的手指捏死一般。我想到了布耶最后的精神错乱,当时他的大脑中还在狂热地构思一个新剧本,声称一定要读给古斯塔夫听。我想到了儒勒罾德,龚古尔的身体慢慢衰弱下去的情形:他先是在发辅音时出现了结巴,“o”到了他的嘴里就变成了“I”;接着他无法想起自己所写的书的名字;后来他的脸上出现了(用他兄弟的话说)一副形如枯槁的痴呆神情,像戴了一副面具一般;后来临终时脸上的那种回光反照与恐惧,还有整夜呼啦呼啦的呼吸声,听起来(再用他兄弟的话说)像锯子在锯湿木头似的。我想到了患上厂同样疾病的莫泊桑慢慢衰弱的情景,他穿着紧身衣被送往了布朗什医生的帕西疗养院,而布朗什医生不断给巴黎的沙龙提供这位著名病人的消息,供他们消遣;波德莱尔在弥留之际遭遇广同样残酷的命运,由于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用手指着落日,无声地与纳达争论上帝存在的问题;兰波被截去了右腿,在残存的肢体慢慢失去知觉的同时,他否认并抛弃了他自己的才赋“Merde pour la poésie”;都德“从四十五岁撑杆跳般地一下子就跳到了六十五岁”,他的关节都坏死了,但在他连续给自己打了五针吗啡后,还可以神采飞扬、聪明机智地度过一个晚上,他很想自杀——“可是你没有这个权利。”“认认真真地生活,是光彩的事呢,还是愚蠢的事?”(1855年)埃伦躺在那儿,一根管子插在她的喉咙里,一根管子插在她绑着的前臂里。白色长方形盒子里的呼吸器提供了生命的有规律迸发,监视器对这种生命迸发进行了确认。当然,这样的生命迸发是驱动性的;她逃开了,她逃离了这一切。“可是你没有这个权利吧?”她有。她甚至没有谈起这件事。她对悲观失望没有兴趣,监视器上显示着心电图跟踪图;熟悉的字体。她的状况是稳定的,但却是没有希望的。现在我们不在病人记录上写上NTBR( Not To Be Resuscitated的缩写:不予复苏);有些人认为这显得冷酷无情。我们现在用“No.333”。一个最后的委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