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记忆(第3/6页)

人生大道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时间之桥很脆弱,我们经过上面每向前跨一步,它就沉没在后面的永恒之中。过去跟我们从此永远分离。它被收割下来,贮藏一边,不再属于我们。今后一个词也不能反悔,一个步子也不能再走一遍。所以我们应当像真正的骑士那样不顾周身疼痛,大胆前进,而不要因为现在无法追忆往事而空自流泪。

我们每秒钟都可以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让我们高高兴兴走上前去迎接它吧。我们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勇往直前,而且行进时眼睛瞧着前面比时时望着后面要好。

日前有一位朋友来找我,他口若悬河地鼓励我学一种奇妙的方法,借助于它你就决不会忘记事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此问题如此积极,除非是因为我有时借伞未还,或者玩惠斯特牌时有个习惯,要轻轻说一声:“天哪!我一直以为梅花是王牌呢。”但我谢绝了他的建议,尽管他令人羡慕地列举出种种好处。我不希望把每桩事都记在心上。在大多数人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事最好还是忘掉算了。总有这样一段时期,在多年以前我们的行为也许很不像应该的那样,而是很不老实,很不正直——这种偏离严格的正道的行为我们曾一度犯下了,这是不幸,而更不幸的是这种行为被人发现——愚蠢的行为、卑鄙的行为、错误的行为。这一下可好啊!我们遭受惩罚,经受后悔莫及的疯狂时刻的苦楚,感到热辣辣的耻辱的煎熬,也许还遭到我们所爱的人的蔑视。让我们忘记吧。啊,时间老爹,请你用仁慈的手把那些苦涩的回忆从我们已经超负荷的心上抹去吧,因为各种悲痛正时时刻刻向我们袭来,而我们渺小的气力只能够招架一天。

这并非说凡是往事都应该被埋藏。假如记忆的琴弦忽然断裂,那么生命的乐曲就会戛然而止。在摩涅莫辛涅[2]的花园里,我们应该根除的只是毒草,而非鲜花。你记不记得狄更斯写的那个“被鬼魂纠缠的人”[3],他如何祈求遗忘一切,而在祈求实现以后,又如何再次祈求恢复记忆?我们并非要求把所有的鬼魂统统赶走,而只要把我们急于想逃避的那些面容憔悴、目光凶残的鬼魂驱走而已。让那些温柔、善良的幽灵随他们高兴常来看看我们吧,我们对他们并不觉得害怕。

哎呀!随着我们年纪的增长,世界上的鬼魂也就愈来愈多。我们不用到凄凉的教堂墓地去寻找,也不必到深沟环绕的庄园里去睡觉才能在深夜看见他们朦胧的面容,听见他们衣服的窸窣声。每所房子,每个房间,每张叽叽嘎嘎的椅子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鬼魂。他们时常到我们生活中的那些空屋里来,他们像枯叶一样堆积在我们周围,秋风吹过就在空中翻滚。有一些还健在,有一些已辞世。我们说不清楚。我们曾握过他们的手,爱过他们,跟他们争吵,跟他们欢笑,对他们讲自己的思想、希望和抱负,正如他们也对我们谈他们的一样。后来,似乎是我们的心紧紧联系一起了,因而敢于蔑视死神的微不足道的威力。如今他们已经死去;我们永远失掉了他们。他们的眼睛不会再瞧我们的眼睛,他们的声音我们也将永远不能再聆听。只有他们的鬼魂到我们这里来,跟我们交谈。我们透过眼泪看见他们模模糊糊的身影。我们把渴望的双手伸向他们,但他们却无影无踪。

鬼魂!他们可是日日夜夜和我们在一起啊。在繁忙的大街上,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走在我们身旁。黄昏时在家里,他们坐在我们身边。我们看见他们的小脸蛋儿在古老校舍的窗子旁边张望。我们在森林里,在小巷里都遇见他们,因为那里是我们小时候一起呼喊和玩耍的地方。听呀!你不是听见他们悄悄的笑声从黑莓灌木后面传来吗?不是听见远远里他们在林间草地上滚铁环的声响吗?有一条小径从这里蜿蜒而下,越过寂静的田野,经过一片树林,那里一到黄昏总是潜伏着许多阴影。从前我们经常在夕阳西下时站在小径旁守望着她走来。瞧呀,她现在就在那里,穿着那件我们很熟悉的精致、雪白的上衣,小手里悬荡荡提着一顶大帽子,一头光灿灿的黄褐头发乱蓬蓬纠缠一起。啊,她可远在五千英里以外啊!说不定已经去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就在我们身旁,我们可以定睛望着她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聆听她的声音。不久她就会消失在树林附近的梯凳那儿,而我们将会独自一人;阴影将会爬过田野,晚风将会呻吟着吹拂而过。鬼魂!他们总是和我们相聚一起,将来也会永远如此,与此同时,悲哀的旧世界对那再见的漫长呜咽总会发出回声,无情的船会越过大洋驶向远方,而冰冷的绿色大地则会沉重地压在我们亲爱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