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见,缅甸(第3/7页)

我们在一百六十五公里的公路上行驶了七个小时,到了景栋,我们才明白这条路的作用:这是缅甸通往未来的道路。虽然建设的初衷是为了增加政府收入,与和它目标一致的邻国(中国和泰国)建立纽带,但是现在这条公路有了自己的使命,服务于各个人群。以前的游击队现在开始种植鸦片,通过这条公路运输毒品;以前的杀手佤联军现在通过这条路走私汽车、玉器和古董;泰国黑社会通过这条路运送年轻缅甸女孩,壮大卖淫队伍。多亏了缅甸的封闭,目前还没有艾滋病肆虐,所以泰国的卖淫场所亟需缅甸女孩。她们通常只有十三四岁,人数高达几千人。1992年底,百来名女性查出艾滋病阳性,立马被遣送回家。据传,缅甸军方通过注射士的宁将她们处死了。

日落时分,我们到达景栋。在狭窄的峡谷和千篇一律的山峰间经过无数令人疲惫的上坡下坡,我们的视线从未获得远眺的机会,享受片刻放松。突然间,一片辽阔清新的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山谷中央矗立着白塔、木屋,高大的雨豆树撑开墨绿色的树冠,在雾气中显示出剪贴画似的轮廓。在落日余晖中,背后的雾气散发着粉色的光芒,之后渐渐变成了金色。景栋就像一个回忆中的梦境,缥缈、无形,是超越时间的幻象。我们在此停车。或许,从远处,我们看到了几百年前的景栋,传说中的四兄弟抽干了覆没整个山谷的湖泊,建造了城市,矗立第一座佛塔。那里保存着佛陀经过此地留下的八根毛发。

镇上已到了晚饭时间。透过商店敞开的大门,我们可以看到每个家庭都围坐在餐桌边,他们的狗儿守在门口。油灯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墙上粘贴着照片、日历、宗教画。街上没有车流,空气中尽是夜晚安静遥远的呢喃。

一座佛塔前的空地上正举办集市。人群围在小乙炔灯点亮的货摊前,有的购买糖果,有的在用大颗的骰子赌博,骰子上画的不是数字,而是各种动物。孩子们扑闪着大眼睛,透过人缝观看大人向庄家递过赌资。倒影中,三尊巨大的挂着羞赧微笑的铜佛像脚下,几名佛教徒正聚在一起冥想。几个盘着长发的女人在路边点起火,烹饪甜甜的竹筒饭。

景栋没有激动人心的建筑——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纪念碑、寺庙或王宫。它触人心弦的魅力在于它的气氛、安宁,在于没有压力、挣脱了时间的生活节奏。

觉得这样的状态很迷人是一件奇怪的事吗?担心它的消逝是很荒谬的想法吗?从表面看来,近期亚洲并无大事。除了极少数的地区,整片亚洲大陆结束了战争,迎来和平——甚至是各种主义的和平。每个地方的人都在谈论经济发展。这片古老多元的土地即将屈服。入侵的特洛伊木马便是“现代化”。

我为这片大陆如此欢快地选择“自杀”而感到悲痛。但是没有人讨论这个话题,没有人反抗——至少没有一个亚洲人反抗。过去,当欧洲人敲响亚洲的大门,从炮舰上发射炮弹,试图打开港口,获得租界和殖民地时;当士兵洗劫烧毁北京的圆明园时,亚洲人还在奋力抵抗。

越南人从法国军队踏上领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解放战争;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1975年西贡沦陷后才结束。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中顽抗,最终屈服于外国人更先进的坚船利炮,将自由交给了时间。

日本却表现得像条变色龙。从表面上看,它完全照搬了西方人——从学生的校服到大炮,从火车站建筑到国家理念,但是骨子里,它试图变得越来越日本化,不断地向民众灌输日本民族的独特性。

亚洲国家一个接一个地摆脱殖民压迫,赶走了西方殖民者。不过如今,西方人又从窗外爬进来,最终征服了亚洲。这次我们没有攫取领土,而是控制了亚洲的灵魂。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具体的政治意图,而是靠现代化的概念慢慢毒化,目前还没有解药。我们让亚洲人深信,只有现代化才能拯救他们,而走上现代化的唯一道路即是西方人的道路。

西方人把自己当作人类发展的唯一榜样,已经令几乎所有还未进入“现代”的人充满自卑感——连基督教都没有获得过这样的效果!为了拥抱西方模式,无论是日本、泰国还是新加坡,亚洲国家都抛弃了自己的个性,照搬西方或进行本地化模仿。

复制“新式”和“现代化”演变成一场没有解药的高烧。在东南亚农村,无论是印度尼西亚还是老挝,稍有繁荣的迹象,人们就会将当地的优质材料替换成合成材料。茅草屋顶已然过时,瓦楞铁皮屋顶开始流行,人们不在乎房子会像烤箱一样热,也不在乎雨季室内的雨声像鼓点般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