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行天涯(第3/6页)

罢了,罢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手鼓不是还在肩上嘛。

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留得肩头手鼓在,何愁没有猪头肉。大冰不哭,咱开工撸鼓。

(三)

那是来自加德满都的一只手鼓。

和印度尼西亚产的泰国产的非洲产的不一样,它质地没那么好,皮很厚。

起初鼓面粗糙得很,历经上万次的击打磨砺,皮色已然发润,声音虽然发闷,却是我最钟爱的一只手鼓。

我先后拥有过十几只不同国别不同款式的鼓,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只。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鼓。

那时候拉萨会玩津贝手鼓的人不多,偶尔有的,大都是尼泊尔产的。

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对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说:你去尼泊尔旅行的时候,帮我带一只手鼓回来吧。

那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男孩子,那是个瘦瘦的像风马旗一样伶仃在风里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我只记得他们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笑起来温暖腼腆的孩子。

这只鼓在加德满都街头映入女生的眼帘。

没怎么讨价还价,廉价的它就背负在女孩子行囊侧畔,一路耐受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坎坷颠沛,一路颠沛过尚在修建中的中尼公路。

……

鼓到拉萨的时候,人却不在了,永远留在了拉萨河畔。

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留下,永远消失在了拉萨河湍急的漩涡里。

所有人都在难受,所有人都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没有了。

据说他是在河边拍照的时候,多往河滩里走了两步。

就两步。

两步就走完了一个轮回。

或许他只是个来人世间历劫的天人,菩萨把他收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盘腿坐在那个姑娘小小的饰品店里,分抽着一根白沙烟。我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这只鼓,鼓面上落满灰尘。

轻轻搬到膝旁,轻轻敲响它,因震动而轻轻扬起的灰尘腾挪在光明中。

那么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叹息,又像割在手臂上的钝钝刀锋。

我把它抱到藏医院路灼热的下午阳光里,翻飞手指,最坚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华彩的马蹄音轮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坚定。

热却让噶毛子敏度嗡啊吽嗡啊吽嗡啊吽……

光明甜茶馆复杂的气味,乞讨的小普木[9]晒皴的面颊,跏趺问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语百字明咒,轰鸣的4500越野车牛一样喘息着行过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乱掉了呼吸,手掌红肿隐隐作痛。

它斜靠在我膝前,沉默得像块石头。

……

姑娘叼着烟头蹲在马路牙子上打哆嗦。

她说: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给你了,赶紧走,赶紧走吧……

逆着暴虐的阳光走在藏医院路上,我怀中是阴郁的冰冷。

我背走那只鼓以后,没再怎么和那个女孩子见过面,谁也没躲着谁,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

我记得最初见到她的地方是2005年的大昭寺门前。

她瘦骨伶仃地窝成一小坨,静悄悄地抱着自己,蹲在矮墙旁看人磕长头。风钻进她的外套,在她背上鼓起一面小小的帆。

她每天都去蹲一会儿,偶尔下雨了,就穿上帽衫,静悄悄地缩在墙角抱着自己。就那么静悄悄地抱着自己。

男孩还在世时,我们有过半宿长谈,冲赛康的巷子口对坐,冰凉的石头地面。他说是啊是啊,我也有过同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特别讨厌你们人类。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空寂无人的街道,加重语气说:特别讨厌!

我们呵呵地笑着,互相往对方肩窝里捣拳,拉萨啤酒揣在怀里暖着,烟头一个接一个地捻暗在脚边。

我们聊了很多,一直坐到天色发白,再没有过那样的长谈了,关于抑郁,关于黑暗,关于那些只属于年轻时代的信心百倍、无能为力、不屑一顾,以及心有戚戚焉。

他对我说:不说了吧,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做着做着就明白了。

他说,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他说,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他对二十出头的我说:

也要能回得去才行哦,要不然,只不过是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

……

他走后第二年,忌日那天,我背着他的鼓去拉萨河,往水里丢花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