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第3/5页)

只有这么一小段,字打得很整齐,手写的一样整齐,没有错别字,也没有题目。我站起来在书房走了一圈,然后打开书房的门出去倒水,武松趁机钻进来,两跳跳上书桌,趴在电脑前面看我的屏幕。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我不防备,逮到机会就上书桌来看电脑,有时还伸爪子捣乱,按出一个突兀的标点符号。我略微盘算了一下,回了一封邮件。

你好,小说看了,写得很有意思,虽然情节上多有不通之处,但是如果硬想,也可以说通。语言简明,不像没写过小说的人,今天见面有点失礼,准确地说是有点势利眼了,没想到你确实是个高手。如果你确实是刚才写的,那更让人佩服,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全盘想好,因为写一篇小说就像放风筝,起手也许不错,到底能飞多高还要看后面的技术。杀手为什么要杀男人当然不那么重要,但是女儿还是关键,来还是不来,若是来了,怎么收场,是我好奇的。你说受过我的影响,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是也许是和我早期写过的一篇关于杀手追杀木匠的小说有关,只不过那篇小说我把逻辑裹得太紧,木匠是造了一个狠毒的刑具才遭人追杀,不如你这个灵逸。实话说,你这个开头让我爱不释手。热望后续,祝好。

武松安静地趴在旁边,没有捣乱。马上我就收到了回信,只有三个字。

正在写。

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泡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喝不下去了。房间虽然每天收拾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还是乱七八糟。这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弊端,收拾的过程中不知道又把什么搞乱了。我曾经有一段亲密关系,她是一名出色的意大利语翻译,意大利语极为出色,而且能写出更加出色的中文。她翻译了几本很难的文论,我都很喜欢。在一次活动中我见到了她,很普通,没有化妆,短短的卷发,胸口搂着书,穿着质地一般的长裙,压得都是褶子。脚趾露在凉鞋外面,红色的指甲油掉落了大半。我走过去向她表达了我的敬意,她冲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你能写很长的句子。我说,可能是我看了太多外国小说。她说,但是你长得像短句子。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的下巴像一个很短的句子,里头只有一个动词。我说,什么动词?她说,削减的削。我说,也许我可以试试。她说,有个意大利作家叫作维尔加,你知道吗?我说,我并不知道。她说,他说过一句话叫作,东西长了都像蛇。我说,有意思。但是你的译文里都是蛇。她说,原文是蛇,我只能舞蛇。你应该创造你的文体,你比我大,我说这个挺傻的,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说话了?我说,相反。我稍微酝酿了一下,相反的应该是什么呢?最后我说,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其实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上台了,但是我那天没有上台,我的编辑代我领了奖,授予我写的长句子。她照顾我,给我买了尺码刚好的衬衣,她订正我思维上的误区,指出我文体中的马脚,我学会了做沙拉,使用动词和用吹风筒吹干她的头发。分手时我说,我只能走到这了,因为我只能过一种生活,只能成为一种人。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更幸福,成为更好的人呢?我说,我的悲剧是我的能量,我的差劲是我精神上的鸦片,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像酗酒的人一样。她说,那你觉得你临死前会不会想到我?我说,有可能,也可能我会想起我没有写完的一个句子。她说,明天早晨八点,我在我家的那个路口等你,等你到晚上八点,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忘记了。我说,明天可能有雨,我们就在今天了结吧。她说,晚上八点。然后把我家的钥匙放在了我的书桌上。第二天从早到晚艳阳高照,没有下雨,傍晚刮起了风,那也是一个秋天,我窗前的一棵银杏树叶子掉光了,树枝战栗。我穿戴整齐坐在家里,坐了一天,终于没有走出门去。七点多点有人敲门,我跑过去打开门,是住在隔壁的六岁男孩过生日,捧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他的父亲离他们而去,留给他们一套大房子。男孩脚蹬拖鞋,头上戴着王冠说,你记得吗?有一次上电梯,我绊在了脚踏车上,你扶住了我。我说,没什么,顺手的事儿。他说,现在我们扯平了。他妈妈扒着门缝看他,他把蛋糕递到我手上,独自一人走回了属于他的房子里。

我吃了蛋糕,喝了一点酒,坐下抄了一会书,睡了。

一个小时之后,第二封邮件来了。

男人把靴子脱下来,把脚举在火盆边上,烤他的脚心。火把袜子烤得又皱又紧绷,好像红薯。男人说,自从我感觉到你在追我,我就没脱过靴子。杀手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你女儿怎么来?男人说,放心吧,我约她在这里,今晚她一定会来。你喝一点酒暖一暖,你的酒没问题,我可以先尝一口。杀手说,好,你尝一口。男人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递给杀手。杀手喝了一小口。男人说,我未来的女婿啊,你太紧张了,你的眼睛看一个地方不会超过三秒钟。杀手说,你杀过人吗?男人说,我没杀过,我看过很多人死,但是我没杀过人。杀手说,我杀过十七个人,十二个男人,三个女人,两个孩子。每个人死前的样子都不一样,我都记得,记得时间,他们的穿着,表情,最后的话,我就是记性太好了,我不适合做杀手。但是我使一把好刀,无亲无故,想买地盖房子,我只能干这个。男人说,他们死前都说什么?杀手说,一个五岁的孩子说他有一个糖人,我进屋时他藏在枕头底下了,我杀完他就把它吃了吧,要不然就化了。男人说,你吃了吗?杀手说,吃了。是个孙悟空,脑袋化了,粘在枕头上。男人说,甜吗?杀手说,很甜,我吃过最甜的东西,吃完之后心情好了许多,出去找了口井喝了不少水。你女儿骑马来?男人说,对,骑马,我的所有积蓄都买了这匹马给她骑。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她有病。杀手紧张起来,什么病?男人说,她蜕皮。杀手说,怎么蜕皮?男人说,从二十岁开始,她每到十二月就蜕一次皮,然后又变成年初的样子。杀手说,那不是不会老?男人说,不老,喜欢还是不喜欢?杀手说,喜欢。这烧酒好喝,你再喝一点,你看,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杀手,终于迎来了好运气。男人说,贵在坚持,一个事情做久了,总会迎来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