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车的车厢里(第2/3页)

俄语中有一个字眼叫“慵倦”。近年来我们已完全废弃了这个词,不知为什么甚至都不好意思把这个词说出口来。可是当你在和煦的早晨,躺在树林中,仰望着白云朵朵(这无尽的白云起自远处某个地方的碧空,又不停地飘往不知什么地方)的晴空时,袭上你心头的那种宁静的、略微有点困意的精神状态,若要加以形容的话,莫过于慵倦一词了。

每当我仰卧在这样的林边时,往往不由得忆起勃留索夫[2]的诗句:

……我要当一个自由而孤独的人,

迎着无垠的原野上庄严的寂静,

迈着自由的步伐大踏步前进,

既无未来,也无过去的踪影。

摘下如罂粟一般短暂的花朵,

吸入像初恋一样明亮的光泽,

我倒下,死去,在黑暗中沉没,

无须去经受一次次复活的那种痛苦的欢乐!

这些诗句虽然提到了死,却充满了生,以至于我只想久久地躺着,仰望着苍天思索、遐想。

那条杂草丛生的路横穿古老的松林。松林从一个砂丘伸展至另一个砂丘。一个个砂丘犹如宽阔的海浪,匀称地此起彼伏。这些砂丘是冰川沉积的遗迹。在砂丘顶上盛开着风铃草的花,而在低地上则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鳞毛蕨。鳞毛蕨叶子的背面尽是孢子,望去就像沾着一层淡红色的尘土。

在砂丘顶上,松林里是明亮的,洒满了阳光,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

这座松林是狭长的,约摸两千米宽,不会再多了。一出松林便是沙质土壤的一马平川,种满了绿油油的庄稼,一阵风吹过,就会掀起滚滚的波浪。在这一马平川后边又是一座郁郁苍苍的松林,一直绵亘至天际。

在一马平川的上空,云朵分外的多,分外的华美。也许因为那里地势开阔,可以望见整个天空吧。

顺着庄稼地里长有牛蒡的田埂,可以穿行于这片一马平川之间。田埂上有好些地方滋生着一簇簇绿莹莹的坚硬的球花风铃草。

此情此景都是我此刻神游时见到的,然而这还不过是真正的森林的门户而已。你一走进森林,就像进入了一座阴森森的宏伟的教堂。最初必须沿着池塘边狭窄的林间小道向前走去,小道上覆满品藻,活像是铺着一条质地坚硬的绿得发亮的地毯。要是你在池塘边停下来,就会听到轻微的咂嘴声。这是鲫鱼在水底下吃水草。

此后便到了一片面积不大的湿润的白桦林,树干上披着好似绿色天鹅绒一般闪闪发亮的青苔。在白桦林里,无时无刻不发出一股腐叶的气味,那都是去年秋天飘到地上的落叶。

(我躺在卡车的车厢里,冥想着这一切。夜已经深了。从拉兹杰利纳亚车站的方向传来隆隆的爆炸声。在轰炸那个地方。爆炸声停下来后,响起了怯生生的蝉鸣。蝉被炸弹声吓坏了,眼下还心有余悸,不敢放声聒噪。我头顶上有一颗淡蓝色的星星,像曳光弹一样,往下坠落。我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颗星星,并侧耳倾听着:它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轰隆一声爆炸开来?可是这颗星并没有爆炸,它在眼看着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这儿离开那片小小的白桦林,离开那庄严肃穆的森林是多么遥远呀!那儿现在也是深夜了,然而却是万籁无声的夜,散发出来的不是汽油味和火药味——也许应当说是“爆炸”的气味吧——而是林中一池池深邃的止水和璎珞柏的针叶的气息。)

过了小白桦林,林中的道路便陡然升上砂崖。卑湿的低地落在后面了。只有轻风偶尔才把低地上那种碘酒般的气息吹到这儿,吹到干燥、炎热的森林里来。

爬上小丘后,就到了第二个可以稍事憩息的地方。我在满地发烫的针叶上坐了下来。不管碰到什么,无论是早已空心了的陈年的松球,无论是幼松像羊皮纸那样会窸窣发响的、透明的、黄色的树皮,无论是被太阳里里外外晒透了的树桩,还是毛糙糙的、有一股清香的树枝,全都是干燥的,热乎乎的。甚至连草莓的叶子也都是热乎乎的。

老树桩只消用手一掰就碎裂了。于是就可抓起一把热乎乎的褐色的木屑倒在手掌心里。

周围无处不是炎热、寂静。这是盛夏的宁静的永昼。

一只只红翅膀的小蜻蜓停在树桩上酣睡。淡紫色的、结实的伞形花朵上落满了丸花蜂。它们把花压得垂到了地上。

我查看了一下自己所绘制的地图,离黑湖还有八千米。这张地图上标示了沿路所有的地物:路边的一棵干枯了的松树、标桩、卫矛丛、蚂蚁堆,然后又是一片低地,那里总是开着毋忘草花,在低地那边是一棵松树,树皮上用刀刻出了一个“湖”字。走到这棵树跟前,就得笔直拐进森林,根据树上的砍痕向前走去。这些痕记还是一九三二年砍下的。年复一年,砍痕正在渐渐愈合,结满了松脂。得重新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