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纽孔中的一朵小玫瑰花(记尤里·奥列沙)(第3/4页)

那个一声不吭的黑人突然放声大笑。奥列沙瞥了他一眼,说道:

“敖德萨人即使现在,在战争时期,也跟平日一样勇敢,乐天,快活。走,咱们到街上去逛逛,我可以担保,我们准能在什么地方看到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的敖德萨老人。这也是英雄主义的一种表现。”

我们走出了旅馆。落日把万里无云的天空染成了玫瑰红。林荫道上的树木发出飒飒的喧声。

在大海上空,有好几个大队的法西斯飞机正在朝奥恰科夫方向飞去。海军高射炮兵在对准它们开炮,传来了重浊而遥远的炮声。

我们朝希腊市场走去。据奥列沙说,那里有一家茶馆直到现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照样营业,出售货真价实的摩尔达维亚绵羊奶干酪。

可我们没能走到希腊市场,我们遇到了空袭警报。民警们连连对空鸣枪(显然是为了警告那些未从收音机中听到警报的人)。除此之外,他们还把所有的行人撵到院子里去躲起来。

我们就近躲进了路旁的一个院子。这是一个典型的希腊式院落。这种院落几乎是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得亲眼看到它,甚至得在里边住上几天才能领会它的全部妙处。

这类院落是长方形的,四边都是老式的两层楼房。整座院落只朝街开一扇大门,供居民出入。希腊式房屋各层楼的每个单间和每个单元外边都有老式的露天木头阳台,以及同样老式的露天木梯。

顺着每幢房子的墙壁一字排开的露台,人一走上去就摇摇晃晃,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它们是每个单间和每个单元的附加建筑,是人们最喜爱待的地方,因此也最热闹。

人们在露台上用煤油炉煎青花鱼和比目鱼,用“青黄鱼”[80]的鱼子熬著名的鱼子酱,给孩子们洗澡,洗衣服,同邻居骂架(一层住户跟另一层住户骂架),听留声机乃至跳舞。

我们走进去的就是这样一个院落。院落内空荡荡的。

德寇的轰炸机发出钢铁般尖厉的啸声,俯冲而下,炸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高射炮弹的弹片啪啪地落在院子的砖地上。

我们躲到二楼的露台下面去躲避弹片。扫院子的老人坐在我们旁边一只木箱上打瞌睡,他肩上挂着一副破裂了的防毒面具。无论隆隆的爆炸声、呼啸声和尘土,都没能使他醒过来。那尘土像一发发排炮似的由大街上直往院子里冲。

我们看到面对我们的门廊里有一扇厚实的门。这门显然通向一套独门独户的单元。门上钉有铜牌,上边刻着一行字:“牙科医师伊·斯·瓦因特劳布”。

这个姓氏是按旧俄文拼写的,字尾上还有硬音符号,这说明瓦因特劳布在此地落户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81]

“还是革命前就在这儿落户了!”奥列沙指出,“这在现在看来,就跟还在耶稣降生以前或者还在大洪水以前一样久远了。”[82]

门廊旁边有一扇遮上窗帘的威尼斯式窗口。透过窗帘可以隐约看到橡皮树黑乎乎的叶子。

又有一架飞机嗥叫起来。响起了爆炸时金属炸裂的声音和高射炮的排炮声。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桩很普通、很平常的事。顺带说一句,事后我跟奥列沙回想起这件事时,都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而且笑了很久,可为什么要笑,我直到今天还不理解。

是这么一回事。只见有个人气愤地一把拉开威尼斯式窗户上的窗帘,用手掌猛地砸了下窗子,窗啪的一声打了开来,两扇窗门左右开弓地弹到了两边的墙壁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从窗洞里探出身子。这人胡子拉碴,背带放得很松,衬衣皱巴巴。他十之八九就是瓦因特劳布医师本人。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想必是在打瞌睡,用这张报纸盖住脸,免得苍蝇叮他。炸弹爆炸声和飞机号叫声把他吵醒了。

他用手撑住窗台,把身子探出窗外。血管硬化了的眼睛,由于狂怒而涨得通红,望着那架敌机发出魔鬼一般凶狠的厉叫声,低飞着掠过院子的上空。他愤怒地冲着飞机吼道:

“怎么?又来了!流氓!!”

他暴怒地对着飞机的背影啐了口唾沫,砰的一声把窗关上,唰地一下拉上了窗帘。

那个在震天响的轰炸声中也没醒过来的扫院子老人,这时却立刻惊醒了。他打了个哈欠,无可奈何地说道:

“这是我们大院里最不顾死活的人:真正的拿破仑!”

空袭结束了。我们走到街上。天已经在黑下来。

“您看见了吧,”奥列沙讲道,“我没瞎说吧。这就是不论处于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灰心丧气的敖德萨老人。”

“不过是叫您碰巧碰着了。”我回答说。

我们朝“伦敦饭店”走去。歌剧院附近倒着一棵给连根拔起的洋槐,树根一直翘到一幢老式房子二楼的阳台上,根须挂住了阳台的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