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

有时我会忽发奇想。譬如说吧,我就曾想过何不去编纂几部新的俄语辞典呢(当然,现有的综合性辞典不在其内)。

其中的一部辞典不妨收一切与自然界有关的词汇,另一部收生动准确的土话俚语,第三部收各行各业的用语,第四部则专收乌七八糟的死了的词汇以及陈词滥调的公文用语和鄙俗不堪的字眼。

后一部辞典之所以需要,在于它可以告诫人们摈弃似通非通的拙劣语言。

我在牧场上的小湖边听到那个哑嗓子小姑娘历数各种花草名字的当天,便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收集与自然界有关的各种词汇,编成一部辞典。

不消说,这应当是一部详解辞典。每个词目都应当有释文,并摘引作家、诗人、学者著作中从科学上或从诗学上涉及这个词的段落,附于释文之后。

譬如在“冰箸”这个词目之后可以援引普里什文作品中这样一段描写:

陡岸近水的地方向里塌陷,形成黑洞洞的岸的穹隆,其中密密麻麻地悬垂着长长的树根,如今这些树根变成了一根根冰箸,而且越结越大,越结越长,都已触及河水。每当春风徐来,河上泛起涟漪的时候,细微的水波便拂弄着悬在陡岸下的冰箸的尖尖,使冰箸左右晃动,彼此相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是春的最早的声音,是风神之琴。

而在“九月”这个词目之后,则不妨引用巴拉丁斯基的几句诗:

九月到了!太阳迟迟才升起,

吐出亮闪闪的寒冷的晨曦,

一抹朦胧的金色的朝晖,

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明镜般的水里。[11]

我在考虑编纂这些辞典,特别是《自然辞典》时,把这方面的词汇分成以下各类:“森林词汇”“田野词汇”“草场词汇”,以及有关四季时令的词汇、气象的词汇、河川湖泊的词汇、植物词汇和动物词汇。

我懂得,这样一部辞典应当编得像一本书那样好读。那么这部辞典既可提供有关我国自然界的知识,也可使人们体会到俄语词汇的丰富是取之不竭的。

当然,由一个人去从事这项工作是力所不逮的。即使用毕生的时间也完成不了。

每当我想起这部辞典时,就恨不得能年轻二十岁,当然并不是说,这样我就能独自来编这部辞典了。要编这样一部辞典,我缺乏必要的知识,但参加编纂工作还是可以的。

我甚至已开始为编这部辞典做了些笔记,但是我照例把笔记给丢了。现在要想凭记忆来追述这些笔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有年夏天,我差不多把全部时间都用之于收集花草的名字。我根据一本老的植物图鉴得知了花草的名称和特性,并把它们一一记到我的笔记本里。这是一项饶有趣味的工作。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意识到自然界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道理的,从没有想到过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每一条根须或者每一颗种子都是极为复杂和完美的。

这种合理性往往只让人看到其表象,对其内情却秘而不宣到了过分的程度。

有一年秋天,我和一位朋友结伴上奥卡河荒凉的旧河道去捕了几天鱼。奥卡河改道已有好几百年,旧河道已演变成一个长形的深水湖。湖的四周榛莽密布,使人难以走到湖边,有的地方甚至根本无法穿过。

当时我穿的是件毛线衣,那上边沾了好多扁扁的带刺的鬼针草籽、牛蒡籽和其他草籽。

白昼晴朗而寒冷。夜间我们和衣睡在帐篷里。

第三天上,下了一场小雨,我的毛线衣淋湿了,睡到半夜里,只觉得胸部和手臂上有好些地方像针扎一样疼。

原来是一些又圆又扁的草籽吸足水分后动了起来,像螺旋似的拧进我的毛线衣里。它们先钻过毛线衣,然后又穿过衬衫,到半夜里终于碰着了我的皮肤,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皮肤里扎。

这大概是一个最生动的例子,说明植物的一举一动无不是有道理的。草籽落到地上,在降下最初几场春雨之前,始终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因为钻到干燥的土壤中去,对它来说,毫无意义。但一俟土壤被雨水浇湿,草籽便膨胀,苏醒,形成螺旋状,像螺钻一般拧进地里,只等适当的时机一到就开始萌发抽芽。

我又离开了“叙述的主线”,扯起草籽来了。而且我在谈草籽的时候,还想起了另一个奇怪的现象。我不能不提一提这个现象。何况这个现象和文学有某种关系,虽然这种关系是极其疏远的,确切点说,是纯粹比拟式的。然而借这个现象可以说明什么样的书能够垂诸久远,什么样的书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不消多久便会夭殇,就像那朵“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未及开放便已凋谢”的感伤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