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篇小说的由来(第2/2页)

我也朝祖父看的方向望去,除了见到一长道像浑浊的波浪似的东西外,什么也没看到。这道波浪迅速地朝我们涌来。我以为要下大雷雨了,可是祖父却对我说:

“那是干热风!是该死的地狱之火!打布哈拉那边的沙漠里刮来的。会把一切统统烧毁。科斯契克[6],大灾临头了。别说吃的,连呼吸的空气都要没有了。”

那道不祥的波浪贴着地面径直朝我们冲来。祖父一面匆忙收起他那根长长的榛木鱼竿,一面对我说:

“快跑回家去,要不尘土会把你的眼睛糊住。我随后就来。你先跑!”

我朝农舍跑去,可是干热风在半道上撵上了我。旋风卷着漫天的沙土,呼呼地刮着,羽毛和刨花都扬到了半空中。顿时天昏地暗。太阳转眼之间就变得毛烘烘的,成了个血红色的球,活像火星。爆竹柳东倒西歪,发出嘘嘘的哨声。打背后扑来的热气是那样的烫人,就好像我衬衣的后背着了火似的。我嘴里满是沙土,一咬牙就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眼睛也被沙土糊住了。

我的姑妈费奥多西娅·马克西莫芙娜站在农舍的门槛上,手里捧着用绣花手巾包着的圣像。

“主啊,拯救我们,饶恕我们吧!”她惊恐万状地喃喃念道,“圣洁的圣母啊,别让热风吹到我们家来吧!”

热风打着旋,朝祖父的农舍猛扑过来。油灰粘得不怎么牢的窗玻璃哐啷哐啷地乱响。屋顶上的苫草被揭下了一层。一群麻雀像一梭黑色的子弹,打苫草下边轰的一声飞了出来。

当时父亲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留在基辅。妈妈吓得模样儿都变了。

我记得,那时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温度急剧升高。我以为再过一两个小时,屋顶上的苫草就会烘烘地着起来,然后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也会着火。我不由得失声大哭。

傍晚,密密层层的爆竹柳的叶子就全都蔫了,往下耷拉着,活像一条条灰不溜丢的破布条。家家户户的篱栅边上,被风吹拢来的尘土黑得好似蚊蚋,一堆堆地堆了起来。

天亮时,树叶全发黄了,发焦了。吹落下来的树叶,只消用手指一捏,就碎成齑粉。风势越来越大,开始把变得面目丑陋的枯萎的树叶纷纷从树上扫落下来,有好多树已片叶不存,变得光秃秃的,黑乎乎的,就跟深秋时那样。

祖父上田头去看了看,回来时嗒然若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怎么也解不开麻布衬衫领口上的那个结,他的手在瑟瑟发抖。他说道:

“要是今儿晚上风再不停下来,所有的庄稼就会统统被烧死。果园也要完蛋,菜园也要完蛋。”

风并没有停下来。一连刮了两个星期,才略有减弱,但随即又更加猛烈地刮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沃野变成了灰蒙蒙的焦土。

家家户户的妇女都号啕大哭。庄稼汉们沮丧地坐在屋外沿墙的土凳上,一边避开风,一边用棍子刨着泥地,偶尔说道:

“哪是泥地,简直是石头!真是叫催命鬼一把揪住了袍子,连躲都没地方躲。”

父亲打基辅来了,把我们接回城里。我刨根究底地问他干热风的事,他不耐烦地回答我说:

“颗粒无收了。沙漠正在向乌克兰推进。”

“那么有什么办法可想吗?”我问。

“无法可想。你又砌不了一道两千俄里长的高墙。”

“为什么砌不了?”我问,“中国人不就砌了万里长城吗?”

“那是人家中国人,”父亲回答说,“中国人是伟大的能工巧匠,再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随着岁月的迁流,童年时代的印象似乎渐渐淡薄。但是当然,这些印象继续活在我的记忆深处,而且偶尔还会浮到面上来。特别是遇到旱灾的时候,这些印象总会唤起我莫名的不安。

我在青年时代曾爱上了俄罗斯中部。我之所以爱它,很可能是因为那里的自然界生气蓬勃,有众多清澈凉爽的河川溪流,有郁郁苍苍的树林和绵绵的细雨。

因此每当干旱侵蚀到俄罗斯中部,热浪似决口一般涌入这个地区的时候,我的不安就被对沙漠的无可奈何的愤怒所替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