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崖石刻(第2/4页)

作家的写作不是一种墨守成规的手艺,也不是一种行当。作家的写作是一种使命。我们查考一下某些字眼,研究一下这些字眼的发音,就会发现它们最初的含意。譬如“使命”这个字在俄语中源出于“召唤”。

任何时候都不会召唤人们去做一个墨守成规的匠人。只会召唤人们去履行天职,完成艰巨的任务。

是什么促使作家去从事他那种虽然有时令他痛苦,但却是美好的劳动的呢?

首先是他自己心灵的召唤。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念不允许一个真正的作家像一朵不结实的花那样在世上度过一生,而不把充满他内心的巨大、丰富的思想和感情,慷慨地、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人们。

一个作家若不能使人们的视力增添哪怕些许的敏锐,就不能算是一个作家。

但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作家,并不仅仅由于心灵的召唤。我们大都是在青年时代能听到心灵的声音。那时我们的感情世界生气蓬勃,还没有什么摧残过这个感情世界,没有将它肢解成碎片。

而到了成年时代,除了自己心灵的召唤声外,我们还能清晰地听到另一种强有力的召唤,那就是自己时代的召唤,自己人民的召唤,人类的召唤。

使命感和内在的动力激励着一个人去经受磨难,创造出奇迹。

可资证明这一点的例子之一是荷兰作家爱德华·德克[3]的命运。他的笔名叫“穆尔塔图里”。这是个拉丁字,意思是“备受苦难的人”。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在这阴郁的波罗的海之滨想起德克,大概是因为他的祖国尼德兰[4]也是位于阴沉沉的北方的大海之滨吧。他曾痛苦而羞愧地谈到他的祖国:“我是尼德兰的儿子,是位于弗里西亚群岛和斯海尔德河之间的那个强盗之国的儿子。”

当然,荷兰并不是文明的强盗之国。强盗终究是少数,代表不了人民。荷兰是热爱劳动的人的国家,是叛逆的“乞丐”[5]和梯尔·欧伦施皮格尔[6]的后裔的国家。直到今天“克拉阿斯的骨灰还在敲击着”[7]千百万荷兰人的心,那骨灰也曾敲击过穆尔塔图里的心。

穆尔塔图里出身于航海世家,曾被任命为爪哇岛的行政官员,履职不久就升任这个岛上一个区的驻扎官。他前途无量,荣誉、褒奖、财富,甚至总督的高位都在等待他,可是……“克拉阿斯的骨灰在敲击着他的心”。因此穆尔塔图里把锦绣前程视同粪土。

他以罕见的勇气和顽强的精神,力图从内部炸毁荷兰政府和大商人对爪哇人的长期奴役。

任何时候他都挺身而出保护爪哇人,不让他们遭到欺凌,他严惩贪官污吏。他公然奚落总督及其近臣,不消说,这些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便引证基督要爱他人的教义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使他们理屈词穷,无从驳倒他。但是他们却可以消灭他。

当爪哇人爆发起义的时候,穆尔塔图里站到起义者一边,因为“克拉阿斯的骨灰在继续敲击着他的心”。他怀着感人肺腑的爱描写爪哇人,描写这些轻信的孩子,同时满腔愤怒地描写他的同胞们。

他揭露了荷兰的将军们想出来的卑劣的作战方法。

爪哇人性好清洁,极端厌恶污秽的东西。荷兰人便在爪哇人的这种性格上打主意。

他们命令士兵在冲锋的时候向爪哇人投掷大粪。爪哇人敢于迎着最猛烈的火力与敌人交锋,可是却受不了这种作战方式,纷纷退却了。

穆尔塔图里被撤职,遣返欧洲。

他一连好几年向荷兰社会力陈应当公正地对待爪哇人。他到处陈述这种看法。他还向大臣们和国王写了不少请愿书。

然而一切都归徒劳。人们不耐烦地勉强听他讲完,没过多久,就宣称他是个危险的怪物,甚至说他是个疯子。他无处可以求职,全家陷于饥饿的境地。

就在这时,穆尔塔图里听从了心灵的声音,换句话说,听从了那久已存在于他心中,然而直到当时还并不清晰的使命感,开始从事写作。他写了一部暴露性的长篇小说《马克斯·哈弗拉尔》,抨击在爪哇的荷兰人。但这仅仅是第一次尝试。他在这部小说中仿佛还在摸索他尚未牢固掌握的文学技巧。

然而他的第二本书《情书》却是以震撼人心的力量写成的。这种力量产生于穆尔塔图里对自己的正义性的狂热信念。

这本书中有些章节就像人们在见到令人发指的不公平现象时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的痛苦叫喊;有些章节辛辣而又俏皮,是指桑骂槐的寓言;有些章节像是对所爱的人的温存的抚慰,带有悲伤的幽默色彩;而有些章节则像是在作最后的努力,指望童年时代的天真的信仰得以复活。

“上帝是不存在的,否则他就应当是心地善良的,”穆尔塔图里写道,“要到哪一天才不再榨取穷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