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大乌苏(第2/12页)

手心手背,剪子包袱锤,一堆人哄笑:哎哟,咋每次都是你们俩,手气真差。

说的是秤不离砣兄弟俩,一高一矮,小羊小马,十回里八回中彩,手气背呀,背到姥姥家。

杯中的乌苏泡沫很诱人,他俩眼中的悲愤很动人,我怯怯地端杯抿一口,讪笑道:好了好了,我尽量少喝,尽量少喝……他俩一个是导演,一个当作家,修养都挺高。

他们冲我点点头,友好地宽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喝吧喝吧,你个卖沟子(方言,臀部)的……

一个抬头一个抬脚,他俩嗨哟嗨哟喊号子,东倒西歪下楼梯,然后咚的一声,或者咚咚咚咚扑通……在台阶上磕出我鼻青脸肿一头包。

醉里不觉疼,只是被压得慌。

三个醉醺醺的大老爷们儿摔成一团,重量加起来快500斤,膝盖顶着胃,屁股坐着脸,哎哟哎哟喊成一片。我奋力扎撒(张开)双臂透气,仰泳一样。

作家小杨醉眼蒙眬地看着我原地扑腾,忽然傻笑说:几千年前的新疆,是一满子(新疆方言,全部都是)汪洋大海,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离大海最远的地方……

酒劲儿上头,海水淹没了我,他后来BB(瞎说)了些撒,记不得了。

转天醒来,哎呀妈呀我的肋巴骨(肋骨),哎呀妈呀我的后脑勺……×!脸上咋还有半个鞋印?

我有一小片牙也留在新疆了。

一来二去成了惯例,每次大饭局尾声,都是众人齐声勉励,马导演和杨作家自觉扛我,然后三个人一起滚楼梯。偶尔全都喝嗨了,他俩也会被我传染,三人一起在乌鲁木齐街头抢电线杆子抱。

乌苏酒瓶子搁在怀里,电线杆冰凉,我唱我的淇淇珊珊,他俩也扯着脖子唱,粗着嗓子喊。

街风凛冽,落雪唰唰有声,新疆普通话音调太平,他俩喊的啥,我听不清。

经常是一个喊着喊着就哽咽了,另一个唱着唱着开始哇哇大哭。

真哭,眼泪口水一大把,鼻涕泡泡忽小忽大。

马导演笨手笨脚地替杨作家擦泪,说:都走那么远了,还回来干撒?你是不是傻!

杨作家戳破马导演的鼻涕泡,道:你不也留下了吗?……你才是个尕尕的梭梭子(新疆方言,废物)。

我插话:留下不是挺好的吗?新疆这么好玩这么大。

这对活宝又揪着我的衣领子对着我哭:

你留一个给我看看!……你们爱烤肉,你们爱红枣,你们爱葡萄干,你们爱和田玉,可你们却懒得了解新疆人……凭撒?

这不是放屁吗,谁说我不想了解?再胡咧咧赔我的牙。

好了好了,我搂着他俩的脖子嘿嘿嘿地乐,叭叭地亲他们的咸脑门。

哭个屁啊兄弟……

兄弟兄弟,难过的事情都滚一边去,咱们聊点儿好玩的。

西西呐西嘎,西西呐西嘎,西西呐西嘎早早丛嚓菲也嚓(新疆民歌)。

你俩的名字咋都这么好玩这么三俗这么绝配啊?

一个叫马屎,一个叫羊粪。

还都是真名啊!

(二)

都是真名。

马史,杨奋。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

都是亲爹起的。

马史杨奋的家乡有牧场有沙漠,有丘陵有戈壁,也有金矿,还有一条浩浩汤汤的乌伦古河,或可翻译为:迷雾升起的地方。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塞,280公里的边境线与蒙古国接壤,秦汉更迭时,是匈奴人的草场。

后来鲜卑人在这里放马,后来突厥人在这里牧羊。

唐朝时,北庭都护府韬光养晦镇守此方,清朝时,准噶尔部厉兵秣马雄霸此方。

……

林林总总的游牧先民,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种,一茬一茬地把这里认作故乡,迷雾里往来穿梭,潮汐一样,走马灯一样。

得到又失去,融合或消亡,或俘或降或战死,或头也不回地远走他方。

回不回头,都留下乡愁。

乡愁最虐心,乡愁也最无情,最容易拾起,也最容易丢。

苦才是乡愁,不苦则丢。

十年百年千年,那些以为永不会被风化的思念执念,终究不咸不淡化云化烟,稀释淡忘,无声消散,雾气一般。

雾起何方,谜一般的边疆。

这里从不是个长情的地方。

新疆阿勒泰,乌伦古河畔青河县,哈萨克人的牧场,马史杨奋的家乡。

县城人口两万,太小的一个县城了,比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镇子还要小,一个馕就能滚完。

没人舍得滚馕,这里的人质朴,生活极简,糟践粮食的事情想都不会去想。

同样质朴的,还有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力,以及对自己人生的想象力。除了吃饭上班养娃娃,对“生活”二字,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过高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