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与莲(第3/9页)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哪知道又蹦出个孩子。

夜里孩子啼哭,他手忙脚乱地冲奶粉喂奶,给孩子换尿布,手上沾了一片黏稠稀黄的粪便,终于嫌恶起来,连同着对前妻的怨怒,都想一并撒在孩子上:反正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终生难幸福——他想掐死她,再趁夜丢到河里去,除了他和前妻,谁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这都算不得罪恶,不过是将不幸扼杀在摇篮。他的手都卡住孩子脖子,她的脖子就像嫩草茎,一折就断,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气,小婴儿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眼睛也睁得大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奶吐了出来,流在他手上,他一下子绷不住,松开手,万念俱灰,口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那孩子哭了一整夜,哭到嗓子干哑,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在啼哭中睁了一夜眼,脑中一片混沌。

第二天他没去上班,抱着孩子去了父母家,父亲上班去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他进门一刹那,母亲大约明白了,他把事情来龙去脉向她说明白,她说:你等着,我打个电话给你爸,让他回来,商量着办。母亲起身去帮那孩子换尿布,憋了一个晚上,孩子屁股都被粪便炙红了,长出水泡,母亲心疼得大叫,嘴里喊罪过。过了没多久,父亲回来,未进门先咳嗽,像是某种问责,搞得李晟心里发毛。三个人围着那孩子坐定,各自沉默,看向那个孩子,又把眼睛撇开,许久没有响动。父亲一向严苛,在他面前,李晟没有话说,小时候是畏惧,年纪大后渐渐变成了无视。

“咳!”父亲咳嗽了一声,放话,“送掉吧!那个女人那么喜欢在外面玩,这个孩子不能保证是我们家的人,再说,你现在还是公职,只能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蹊跷,跟别人讲不明白,到时候被人一告,你要丢饭碗的。”

李晟依然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可是送给谁呢?”母亲有些迟疑。

“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解决,总有人要女孩的,大不了贴钱送掉。”父亲说,“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他起身,大步流星地走,母亲叫住他,把那孩子抱到他面前,露出孩子的面颊,让他看一眼。母亲说,“和我们家人长得一模一样,你看一眼,心别那么狠,想办法留下吧……”父亲摇头,不肯看,推开门走了。

李晟又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也不想留这个孩子,我来想办法送出去。”

母亲长叹:“我一定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报应到你们身上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那孩子笑起来,嘴边俩小梨涡,她又说:“这孩子和你长得像,是我们家的人。”

李晟从母亲怀里抱过了孩子,走回家去,路上穿过一个中学,道路两旁栽着桃、李、杏,杏花开得最盛,其他都残败了,他被杏花的妍丽打动,心说,那就叫这个孩子“杏子”吧。他心念一动,那孩子就笑,春风里,人被吹得和酥,他也跟着笑了。

回家之后,他托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听,打听到陈家人想要女儿,又问清了家境、人品,觉得不错,可以托付,便搭上线,把孩子送过去。这件事情只在知情人心里划过一道水痕,不多久,复归平静,各自淡忘。

陈家人给李晟的四万块钱,他一直存着,几年后,换房子的时候用上了。亏得这四万块钱,才买上复式小楼。时间过去久了,这钱花得也没有那么愧疚,只是心里还是有根筋被扯动,想到这是卖女儿来的钱,又陷入几分钟的苦恼,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女婴儿,算一算年纪,她也到能跑能跳的年纪,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样子。虽然挂念,但从来没有动过去看她的念头——早前就和陈家人约好了,老死不往来,他不会破规矩,也不会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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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没有再婚,后来又有过几任女友,总是不能长久,关系一旦亲密就崩塌,他自己知道原因,无论选谁,都是一眼望到死,一切暮气沉沉,如破船入海,没有人能有前妻的浓艳活泛和叛逆,他一直忽视了自己在上一次婚姻中的不甘,一直未能驯服一匹野马,而口味重了,再吃清水煮白菜,往往不是滋味。于是就这么一年年溜过去,白发暗滋滋地拔出来,一下没注意,已经两鬓斑驳,独居惯了,也不过如此,再结婚的念头,渐渐隐去。

他不结婚,还有一个原因是莲子——她对他所有的女友都选择了漠视,那种漠视带着敌意,有时至于狠毒。有一次,他和一个女中学教师谈恋爱,几乎要订婚,那个女老师也住进了他家,女老师心急,以为顺理成章,对莲子说:“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了,快叫妈妈。”莲子平常不怎么说话,那天却笑意盈盈:“在您之前,还有好几个人想当我妈,都没当成,比您年轻、漂亮、会说话的也有。”女老师的脸立刻黑了,不知如何接话,心里存下嫌隙,没多久就和李晟分手了。李晟没有责怪莲子,他早就知道她的态度,也预知了那桩婚事的失败,他已很难再有勇气承担爱情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