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

他是今年夏天淹死的第六个孩子。

其他五个孩子都温驯地随流水向东,往生去了,只有他,天生憨傻,加之力气大,心里记挂着父母,强挣着从河里爬起来,抖干净身上千钧重的河水。

他的尸首已经被捞起,鼻口里都是黑淤泥,身体泡得发白,已有了臭味。这条河上早几年总是停着挖沙船,一年到头,从不停止,河床被挖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太深了,河水涨起来,面上看着平静,深处却有暗流,他没留神,轻易被卷走了。母亲用一条白床单裹着他的肉身,那东西已没一点生息,他站在母亲身后,疑惑地看着床单里的死孩子,泄了一口气的人,肌肉松弛,面目扭曲得不像自己,并不觉得多么悲伤。母亲已经流尽眼泪,只是怨愤地盯着滚滚的河流,她连骂的力气也没有。

父亲和几个叔伯坐在一起抽烟,一言不发。残阳斜照,从山脊间透过来,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夜里,大伯从镇上拖回来一口小棺材,他说现在的棺材店都是做个样子,用薄杉板钉一钉就了事,因为最后还是要拉去火葬,躺棺材就是做个样子。

“下次搞个冰棺。”他说。

父亲瞪他一眼,说:“什么下次?”

大伯说错了话,讪讪的,从包里拿出一双新球鞋,递给母亲,说:“给孩子穿上。”

他坐在房梁上,俯瞰着母亲拿出一条新毛巾,缓慢地给他的肉身擦洗,换上新衣新裤新鞋,挥手赶去一只停在他鼻子上的苍蝇。

父亲坐在角落的长条凳上,光线昏暗,看不清神色,母亲拿了一张凳子,放在棺材旁边,坐着守他,时不时看看他,多看一眼是一眼,明天早上叔伯们就要过来封棺,再也见不着了,这一世的母子情分走到尽头。天气热,他的身体在后半夜就已经开始发出臭味,淡淡的,刺着人。等待漫长,他在房梁上坐得不耐烦,有些寂寞,将手伸进装花生的袋子里,抓了几颗,向下抛掷,打发时间。花生落在棺材里,打在母亲的头上。她回过神来,怔怔地看向房梁,非要从一团黑暗中看出一个身影,哽咽着说:“雨果,是你吗?你来了吗?你来了叫妈妈看一眼?”他唬了一跳,以为她真看见自己,不敢再玩花生了。

“是老鼠吧。”父亲说。

“是老鼠啊……”母亲又垂了头,“我想也没想着,以为他要拖累我们一辈子,没想到就这么走了,我情愿被他拖累一辈子。”

父亲听了这话,嘎嘎干笑了一声:“再生一个,生个脑子没病的,干干净净的孩子。我们也好过。”

母亲不语,又到厨房去,洗了毛巾出来,给他擦手擦脸,仿佛他还活着,只是睡着。

他听了父亲的话,也知道自己是个拖累。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傻子”,他听了,不知这个词什么意思,总归知道,不是好词,自己的心口上总蒙着一层油脂,想不明白,十三四岁了,智力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一死,那层油脂总算化开了,倒成了明白人。村庄里,像父母这样的壮年人不剩几个,人们都明白过来,田地里长不出花儿来,纷纷走出去,去北京、上海、浙江,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壮年人不在,老人管不动,这些年,河里年年淹五六个孩子。壮年人和青年人只在过年时节回家,有了钱,再在田垄中立起一座座四面漏风的红砖楼房,像是地里生出的恶瘤,剜不掉,还片片地生。父母也出去过,四五年前,搭汽车去浙江南部某城,把他留给爷爷奶奶,可没过两个月,母亲一个人回来,见到他还哭了一晚,又没过几个月,父亲也回来。他说:“傻子招人疼。”他们再没有出去过,父亲种蔬菜,母亲和他帮衬,冬天时候,打垄收地,用小车运到城里,一年也落几万块钱,日子不好不坏,渐渐也磨灭了出去看看的愿望。

他是傻的,可不像别的傻子,一味疯疯癫癫,他听话,也生得强壮,能帮衬家里,父亲教他种地,认识果蔬、时令、肥药,有力气,会种田,以后不差口饭吃。

回回上田,总有孩子跟在他的后面,喊他“傻子”,喊父亲“傻子他爹”。骂他没事,骂到父亲头上,他不乐意,追着那群孩子满村跑,越跑越开心,也忘了为什么要追着人家,总要跑到吃晚饭的时候再回家。

老人都说:“这么乖又漂亮的孩子,可惜了。”他母亲听了,倒不觉得凄惨,反而欣慰——总还是个漂亮孩子。

等到他死了,又有人说,这样的孩子早死早超升,再大可怎么办呢,结婚生子是不可能了,父母亲能疼一辈子,可父母亲去世了,他可怎么办?还是早死的好,免得拖累亲人。村里别的孩子淹了,老人们相聚叹息,他死了,却叫好。只有那些天天陪他疯跑的孩子们还问:“傻子呢?傻子哪里去了?”他们不知道死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