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国

两年之前,贝岛昌吉调任到C县的M市小学任职,那时他正值三十六岁,是个纯粹的东京人,出生在浅草的圣天町,父亲是旧幕府时代的汉学者,受其遗传的影响,贝岛从小喜爱学习,他一直觉得自己会就此终了一生,可是现在却放弃了这种想法。实际上,他是个不善处世的人,他想到,如果不靠学问吃饭,到哪一家商店去当个做杂役的小伙计,只要勤奋地工作,说不定现在早已成了一名独立门户的商人,至少定能成为一家的支柱安稳度日。原本因为家里穷,可能连个中学都上不了,要想当个学者实在是个巨大的错误。高等小学毕业的时候,父亲说可以帮他找个可以打工当小伙计的地方,他表示坚决反对,进入御茶水普通师范学校就读,到二十岁毕业时直接进入浅草区的C小学当了教师。当时的工资是十八元。昌吉当然不会甘心永远当个小学教师,他打算一面谋求生活道路,一面自学成才。他有着研究最喜爱的历史学——日本、中国的东洋史,最后成为文学博士的抱负。然而,贝岛二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了,之后不久,又迎娶了妻子,以前的抱负和热情渐渐消弭。首先,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妻子,之前热衷学问的时候,完全没把女人放在心上,随着越来越多地感受到新家庭带来的喜悦,他就像众多的凡人一样不知不觉地安于小成了。接下来,孩子诞生,月薪徐徐增长,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那出人头地的宏愿竟完全消失了。

第一个女儿出生,他从C小学调到下谷区的H小学,那时的月薪是二十元。之后又调往日本桥区的S小学、赤坂区的T小学,在市内多家小学任教,十五年间,地位渐渐升高,终于成了月俸四十五元的正式教员。但是,一家人的生活费涨速比他工资的要快得多,导致家贫的状况一日胜过一日。大女儿出生后的第三年长子问世,一个接一个,共生下了六个儿女,任教第十七个年头,一家人迁往G县时,妻子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第七个孩子。

在东京长大,并在那儿度过了半辈子的贝岛,之所以突然迁往G县,还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大城市生活困难的压力,在东京最后工作的麴町区F小学,位于宫城的西侧,属于华族宅邸和显职高官的住宅云集的山手线区域,他的学生,大都是中产阶级以上的文雅弟子,和那些孩子一起同上一所学校的自家儿女,看上去实在寒碜、可怜,令他痛苦万分,觉得自己夫妇俩再怎么穷困潦倒,至少得让孩子们穿得干净利落。当孩子们缠着他说要买那儿的女孩子穿的西服、要买那根装饰缎带、要买那双鞋的时候,夏季吵着要去避暑的时候,他就更加难堪,心中深感自己作为家长的窝囊。除此之外,他还得赡养父亲过世后留下的老母,诚实规矩、谨慎脆弱的贝岛终日为这些事烦恼,在心中深感对不起自己的家人。那么,倒不如索性离开生活成本高的东京,到乡下城镇去悠闲度日,可以让家里人过得安稳些。选择G县的M市,是因为那是妻子的故乡,幸运的是还有人帮着介绍了转任的学校。

M市在距东京北面一百二十公里处,是著名的生丝产地,只有人口四五万的一个小城市,位于中央山脉的山脚下广阔的关东平原逐渐收窄缩小地区的一端,围绕市区的周围郊外,是一望无垠的桑田。在万里晴空的日子,因I温泉有名的H山,其山体容貌庄严雄伟,著名的A山等山岭耸立在对面几乎要碰到成排房屋脊瓦的地方,在道路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眺望。T河的流水穿城而过,河水清澄凉爽,哗啦啦地涌动,开往I温泉的电车行驶的大街的景致,在乡下城镇中显得明亮热闹,富有情趣。贝岛领着一家人败走此地,于某一年的五月上旬首次定居下来,那时正是一年之中围绕那个城市的自然风物最最美丽、灿烂的初夏季节的一天。长期蜗居在东京神田猿乐町脏乱的大杂院中的一家老少,仿佛从阴暗郁闷的洞穴深处,一下子来到了晴空之下,吐出了万分欣喜的长气。孩子们每天都去城址公园,在绿草地上、T河河堤上茂密的樱树丛中和垂吊着盛开的紫藤花的A庭院池塘的水滨快乐地游玩。贝岛和妻子,还有他今年已经六十岁的母亲都感到顿时获得了解放一般轻松,除了每年要去为亡父扫墓一次之外,东京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供教职的D小学,在M市北部的城郊接合部,操场后面就是波涛翻滚的桑田,从教室的窗口眺望晴空下的田园风光,望着远处呈紫色朦胧的A山山脉的山襞发呆,每天为孩子们上课,总是怀着极其舒畅的心情。赴任的当年,负责男子部的小学三年级,升到四年级、五年级,来到第三个年头,一直跟随着那个班。班上没有麴町区F小学里那种装束整洁的优雅的学生,不过,这儿毕竟是县厅所在的城市,倒也不乏富家子弟及头脑聪慧的少年,其中还混有一些比东京的学生更狡猾、更难对付的淘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