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怪人哈特曼 1985年·夏天(第4/5页)

安娜却只吃了一点,整碗饭完整地放在她的面前,只吃了几口菜。我当时没发觉不对劲,全部精力都在对付强烈的饥饿感。

吃饱之后,我们便离开百货大楼,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她提议到旁边的杰克森广场散步。

广场位于华登百货斜对面,也是T市的显著地标之一。大约有五百四十多英亩的绿色草坪,连绵地在中央围成一个翠绿圆圈。圆圈里则有栽种许多参差不齐的桦树,广场中间与四周,则摆了些伟人的石雕像,错落在石子步道旁边是一些木头座椅。

T市的许多家庭会在周末来到草地上野餐与休闲。像我与安娜这种难得来的观光客,也会在周末到广场的草坪中间感受位于都市的奇异步调。这里无法跟S镇的潭亚河后头的浓郁森林相提并论,也没有那片荒凉草原来得美丽自然。

但是都市的草坪仍有种说不出来的节奏,好像勉强地脱离街道喧嚣的浪潮,所以显得悠然自在。眼睛仍能望见车潮,繁复的街景声响也始终微微地在远处响着,但是却身处一片刻意营造的绿地。

今天的天气很好,冬天的阳光温暖地照亮整座广场。放眼望去的草地,翠绿得让人感到非常舒服。但是杰克森广场上的人却非常少,人群大概都集中到准备过节的地方去了吧。

我与安娜走到草坪附近的一棵桦树底下,她靠着树干盘腿坐着,我则躺在离她不远的绿地中,朦胧的睡意此时朝我缓慢袭来。

“哈特曼,我想问你……”安娜小声地在我旁边说。

“嗯?”我很习惯安娜这样的开头。我闭着眼,稍微用力抵挡强烈的睡意,等待安娜的问题。

“我问你,如果我知道有人需要我帮助,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不是出于自愿的,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细细尖尖的,有点神经质。

“这个问题好奇怪。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我抹了把脸,努力把倦意从身体中赶跑,决定好好听她的问题。于是我从草坪中坐起身、挨近她,学她的样把背靠在树干上。眼前的草地上有几只鸽子,模样轻盈地在草地上走跳着。

“我也觉得。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知道凯蒂阿姨吗?我妈年轻时代的好朋友?”

“知道,我听法兰西提过一点。”我点点头。“法兰西很少跟我说到这些。我听见这件往事……是在某一天,哪一天我忘了,半年多前吧。某个晚上我睡不着,半夜起床到厨房中,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餐厅桌前喝啤酒,于是过去与他聊了起来。当时他已经有些醉了,跟我闲聊时提到这件事。”

我把手放在后脑勺处,用力拍了拍。即使我在安娜面前装得毫不在意,但是这么个寒冷的冬季,我的身体却已经诚实地在背后悄悄地渗出了冷汗。

“凯蒂阿姨与我妈,是不是当过疯狂的摇滚乐迷?”

“好像是吧。我记得法兰西说,当时凯蒂是个疯狂的乐迷,还与乐团的贝斯手交往过一阵子。”

“嗯。还有什么吗?”

“没了,我只听说凯蒂被贝斯手弄得很惨,后来还因为堕胎多次而无法生育。但是还好,好几年前她就安分地嫁人了。”

安娜对我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怎么了?”我刻意把视线停在草坪上的鸽子身上,脑中却迅速闪过:

法兰西在那个夜晚,眼睛泛出明显的血丝,激动地对我说出这整件事情时的急促呼吸。

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悬在餐厅桌子上方的那盏昏黄色的灯,底下晃动的躁郁黑影。餐厅的窗子外头,是一片敲不开的黑夜,屋内则静悄悄的,只有法兰西混浊的气息。厨房里始终沉淀着某些食物的香气和潮湿但温暖的氛围。

我的耳边响起法兰西哽咽的说话声,和他把啤酒罐捏得喀喀作响的杂音。

那个晚上,法兰西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

他哭得好伤心,像个大男孩般毫无扭捏,任由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餐桌上。那张我熟悉的坦荡而正直的脸庞,因为哭泣而扭曲得严重。

他不断流下泪的同时,也把那些压抑了大半辈子的话,全都从心底深处掏出,放在我与他之间的餐桌上。

往事早已腐烂了,腐烂得连形状都模糊了。我盯着被遗弃的往事看,不晓得为什么,眼睛也开始泛出无法克制的泪水。

“你是我最好的武士。”我与葛罗莉结婚之后,她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的武士,我人生的捍卫者、修护者,导引前方的明亮灯塔,或者更多、更多的意义。

这些、那些,我只能恳求你帮助我,帮我摆脱我曾经犯的错误,我年轻时代的无知冲动。我无法对它们负责,连再看它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在其中,我受的伤害与承受的苦痛,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