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怪人哈特曼 1971—1980年·夏初(第6/12页)

当时,我们一群人沿着楼梯爬到了四楼。在这空旷屋子的中央,有一个用窄木板搭建起来的木桥,中间则是一个大洞,直径约有一公尺,我想是工程建设到这里时停工所留下的。

“来!我们轮流过去,走最慢的就是输家!”

其中一个带头的高个子,我记得他叫迪克,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儿。当他对我们喊出这句话时,我们一群七八个小孩,便煞有其事地乖乖屏住呼吸,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过去。那条窄木板非常细长,看起来很不牢固。但我想我害怕的不是眼前不牢靠的板子,而是我从未透露过的,我有极严重的恐高症。

我记得大家都顺利走过去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排在最后。他们在对面叫着我的名字。

“雷,大块头雷!你不会怕了吧!哈哈哈,原来大块头怕高!”

“赶快过来啊!双脚不要像娘们一样发抖啊!”

我硬着头皮,但是踩在木板上的脚就是不自觉地发抖。在我的记忆里,从空旷的窟洞望下去四层楼高的距离,与地面真的相当遥远,像是踩踏在三百英尺1高的半空中,周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低头想要控制双脚的颤抖,就会直接往下看见那恐怖的高度。一开始,我憋着气一股脑地踩到木板中间的位置,但是等到必须要往下走过木板时,从心底涌出的恐高症,源源不绝地从身体的四处散出。我站在木板的中央,全身起了严重的战栗。

我想呕吐,晕眩的脑袋与眼前的视觉开始转起许多奇异的色彩。我感觉自己内在的五脏六腑全部移了位,心脏在喉头间怦怦地跳着,手里捧着自己绞痛的胃,脚底下也软绵绵得像是随时会瘫掉。

对面的他们也看出我的恐惧,慌乱了起来。他们改口喊着“加油,你可以的,不要害怕啊”的打气话,但是没有用,因为我正处在“我从未明白自己的恐高症其实是那样地严重,严重到我根本无力控制”的境地。

就在我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他们的方向移动时,突然,那个被孩子们簇拥着站在洞窟对面的迪克,不知怎么地,产生了坏心眼。就在我终于就要到达对面时,恶作剧地大力往地上踏了一下,我用尽全力才聚集的勇气与求生意志瞬间溃散,重心不稳,往底下的地板摔下去。

我不知昏迷了多久。据我母亲说,是暂住在鬼屋的流浪汉替我叫了救护车,而严重的伤势让我无法久待在家乡较落后的医院中,当天晚上便彻夜地转往大城市中设备较完善的大医院就诊。我大概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肋骨断裂、双脚的膝盖与骨头严重受损、肾脏受伤,还有其他数不完的毛病。

复原期间,我的父母亲愤怒于整个事件的经过,不希望我与那些朋友继续往来,便在我休养期间,于一个夜里,悄悄地举家搬离那个地区。

就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因为投资失败,从朋友那里间接得到消息,S镇上有人愿意无条件收购我惨败的生意与欠拖的债务,唯一的条件是,成为他的左右手。

这些年里,我一次都没有回来。从前的家乡E市与紧邻的S镇几乎成为我的最大梦魇。没有人知道,多年前摔下去的那一刻,我脑中的感知力在那几秒里莫名地放大好几倍;或许是身体集中所有的恐惧而产生的奇怪机制,那挥舞在空中的双手,往下跌落时的极大惧怕,跌落到地面的瞬间所有骨头与肌肤粉碎的痛感,像是烙印在我心底最深处,想忘也忘不了。

我从未想过要遗忘,怀抱着从前的秘密恐惧活到现在。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要收购我生意的人,商人大佬肥奇,是在一个冬季下雪的夜晚。我穿着厚重的羽绒大衣,嘴里呼着白雾,缩着身子与介绍人进入S镇的一家酒馆中。肥奇一群人早已坐在隐藏的昏暗贵宾室里,身后一字排开约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镳,每个看上去都比我矮了一截。

肥奇看见我非常热情,要我与他面对面坐着,倒了上等的香槟在杯子中要我喝,但是之后闲扯的话题都跟我失败的生意无关;最近的棒球赛事和镇上发生的新闻。只要我一提及生意,他便狡猾地把话题岔开,说有个与此相关的重要人物还未到场,不用如此急切地谈这件事。

没多久,我便有些尿意,于是走出贵宾室,进入前方酒馆吧台右边的狭小厕所内。就在这时,我永远忘不了那奇幻得不像真实的一刻。我记得我站在尿斗前完事后,转头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一下,在昏暗的灯光与略带脏污的镜子前拨了拨我的头发,粗鲁地抚过我喝酒后长满胡茬略红的脸颊。

回过头准备出厕所时,我的双脚已经站在厕所窄矮的门口,却有了仍站在刚刚镜子前照着镜子的错觉——因为在此刻,眼前出现了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壮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