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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天庆六年三月敦忠死去,其后不久母亲出家,滋干肯定听说了这件事。迄今为止,滋干与母亲之间的障碍之一,似乎就是敦忠的存在,现在敦忠去世了,滋干与母亲团圆的机会到来了,只要滋干愿意,就能很容易地见到母亲。曾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世俗义理,如今完全不存在了,况且母亲当了尼姑,在敦忠位于西坂本的山庄旁结庵度日,这些消息不可能不传到滋干的耳朵里。母亲周围已没有了监视的目光,草庵柴门不拒来者,对任何人都是开放的。如果是这样想必滋干也有所心动吧,但似乎迟迟下不了决心,一直在犹豫。这其中既有上面说的乖僻或害羞的原因,也不能排除滋干害怕与现实中的母亲见面的心理。

这也难怪,从前父亲老大纳言修不净观时,滋干叹息这样亵渎了母亲美好的幻影而憎恨父亲——四十年来与母亲隔绝,把朦胧的回忆中的面影不断理想化,将其深埋在心中的滋干,希望永远怀念的是幼儿时留下的母亲的记忆吧。四十年的斗转星移,经历了无数人世沧桑,最终遁入佛门的母亲,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呢?滋干记忆中的母亲,是头发很长、面容丰腴的二十一二岁的贵妇人,而隐居在坂本的草庵里的尼姑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妪,一想到这儿,滋干的心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退缩不前了。在他看来,永远怀抱着昔日面影,回味着儿时听到的柔和的声音、甘美的熏香、毛笔在胳膊上行书时的笔尖的感触等来度日,比起品尝近乎幻灭的苦酒要强得多。滋干自己虽然没有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写出来,但他在母亲遁入空门之后依然空耗了几年的岁月,笔者推想这大概是由于上面的原因。

滋干的母亲出家后居住在西坂本,即现在的京都左京区一乘寺附近,那里也是敦忠山庄的所在地。《拾遗集》第八卷“杂歌(上)”里有“权中纳言敦忠写于西坂本山庄的瀑布岩石”的和歌可作佐证。

瀑布引自音羽川,人心昭昭清可鉴。

从这首和歌可知,当时从京都市内骑马便可去山庄,说明不算太远。恰巧滋干时常去拜访住在叡山横川旁的定心房良源,聆听佛教教理,他在返回时如果取道云母坂下山的话,就能去到山脚下母亲居住的村庄。他确实也经常从山上满怀思念地眺望西坂本的天空,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过,但每次他都制止住自己,故意选择别的路下山。

又过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滋干在横川的良源定心房借宿一夜,第二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离开了那里,从峰道经西塔,过讲堂,来到根本中堂的十字路口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去云母坂的山路。说是“忽然”,但并非偶然起了这个念头的。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走这条路,可每次都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而这一天正值阳春三月,云霞缭绕山间,景色十分诱人,所以竟忘情地想逍遥自在一番。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办,但从这条路下山就会走到西坂本,所以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想要看看母亲住在什么地方之类的念头。

滋干走上坡路时太阳稍稍西斜,走过水吞岭的地藏堂附近时听到音羽瀑布的声音,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一轮皎洁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挂在了天边。壬生忠岑的和歌中有这样一句:

飞瀑流逝已经年,黑迹历历阅沧桑。

咏的便是这个瀑布。瀑布最后归于音羽川,山路正是沿此河流而下,滋干顺着河流信步前行,来到一个低矮的篱笆院子前,透过里面的树木,可以看见一座别墅样的房子。滋干从塌落的围墙处跨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阴森森的不像有人居住。房子的东边耸立着比叡山绵延的群峰,西边平缓的坡面上挖有池塘、砌有假山、引有流水,庭园的风雅依然可见往日的奢华,而今破败荒芜,地面杂草丛生,藤蔓像网一样缠绕着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