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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少将滋干的日记记载,他的老父亲老大纳言修的也是不净观。而且,老大纳言对那只失去的鹤——“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倩影难以忘怀,不堪断肠之痛,为打消这幻影才起了这个念头。那天夜里,父亲给滋干讲了许多,从解释什么是不净观讲起,讲到自己是为了忘记对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记眷恋之情,拂去那人印在自己心底的美貌,断绝烦恼才修行的,自己的行为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那是因为正在修行。

“这么说父亲并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看那种东西吧?”

等父亲的讲述告一段落时,滋干问道。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常常选择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后,漫无目的地跑到荒野里的坟场去静坐冥想,天亮时再悄悄回来。

“那么父亲已经想明白了吗?”滋干问道。

“没有。”

父亲站住了,望着挂在远处山端的月亮,叹了口气。

“想明白很难哪。修成不净观,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的呀。”

后来,无论滋干问什么,父亲都不再理他,他好像在专心思考什么,一直到家都没有再开口。

滋干跟着父亲走夜路,这是仅有的一次。父亲早就瞒着别人去干这种事了,后来一定又去了几次,说不定第二天夜深后又悄悄推门而出。但父亲不想带滋干去了,滋干即便察觉也不想跟父亲去了。

那么,父亲对当时还不懂事的幼童谈论自己的心事,是出于什么考虑呢?滋干直到后来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他一生中和父亲如此长谈也只有这一次。当然,说是“交谈”,大部分是父亲在说,滋干在听,父亲的语调最初略显沉重,带有令少年压抑的阴郁之感,但说着说着就变成如泣如诉的语调,最后听来竟变成了哭腔,也许是滋干的心理作用吧。在幼小的滋干看来,忘记对方是个小孩、失去理智地倾诉内心的父亲,是很难成功彻悟的,恐怕不论如何修行也是徒劳,这使滋干感到恐惧。他同情因怀念所爱之人而日夜烦恼的父亲,不堪苦恼而求助佛道的行为,不能不为这样的父亲感到怜悯和痛心。然而老实说,父亲不努力保存母亲美丽的印象,反倒将母亲比作令人作呕的弃尸,想象成腐烂丑陋的东西,滋干不禁涌起一股近似愤怒的反抗之情。在父亲说话时,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要大声叫出:

“父亲,求求你,请不要玷污我最喜爱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过了十个月,第二年夏末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他临终时到底从色欲之界得到了解脱没有?不知他是不是把自己曾经那样眷恋的人,想象成一堆不值一顾的腐肉,而清雅、高贵、豁然地死去,还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那样,这位八十岁的老翁终究未能得到佛的拯救,再次被所爱之人的幻影缠绕,心中燃烧着炽热的爱情咽气的呢?——虽然滋干无法举出具体的事例说明父亲内心激烈斗争的结局,然而父亲的死法绝不是人们羡慕的那种平静的往生。由此来推测,滋干觉得自己那时的猜想好像没有错。

从一般的人情来说,对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怀的丈夫,会把爱转移到妻子给他生的孩子身上并多加疼爱,以此来缓和无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干的父亲不是这样。在他看来,如果不能挽回弃他而去的妻子的话,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包括她的亲生骨肉,都绝不能减轻或代替对她的怀念。父亲对母亲的爱恋就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执著。在滋干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没有跟他和蔼地说过话,但是仅仅限于谈及母亲时,除此之外,他只是个冷冰冰的父亲。父亲满脑子都是母亲,以至于无暇顾及孩子,然而滋干不仅不觉得父亲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父亲对孩子越来越冷淡,完全不把滋干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视着面前的虚空。因此,有关父亲最后一年的精神生活,滋干从未听父亲提过,但是他察觉到父亲又开始酗酒,尽管他仍旧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墙上却不见了普贤菩萨的画像,他也不念经了,而是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