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去(第2/4页)

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变得越来越急切,几乎是再也不能等待……

这一天逼近了。余泽他们在频频出入那个四合院,还有莉莉。莉莉伴余泽一趟趟到吕擎这儿。吕擎谈起余泽和莉莉,还有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总是不以为然。他说:“世界上真有一把子浅薄的美女。”

吕擎很容易偏激。但说心里话,我也有点为余泽担心。像埃诺德这样不好好学习、专门搜集一些俏皮话和粗话的外国人,我也不喜欢。当然了,我也从中见过极其可爱的人,他们大半都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绝对没有这种油腔滑调和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也觉得莉莉不太可靠。她那娇滴滴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有可能伴随即将踏上艰苦远程的这一帮人吗?还有阳子,他刚跨进第二个学期,舍得走开吗?他总不能既做一个好学生,又要参与这次远行吧。

“你会跟吕擎在这个秋天出发吗?”我问阳子。

他神情肃穆:“我肯定走,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一个睡袋了。”

睡袋是吕擎和余泽他们最重视的东西,因为都知道它实用,有了它在野外什么地方都可以躺下,大风天和雪天也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它只是传说中的物件,如今倒要亲手摆弄了。可是整个城里买不到一条。事情明摆着,这一次远足不同于一般的旅行,它将非常艰难;而这恰恰也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与阳子不同的是,余泽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但他似乎早已抱定了决心,随时都会跟吕擎走开。莉莉完全是受了他的影响才欣然前往的: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喜欢传奇,向往一种曲折的精神历程;但是当这一切真的降临时,她们也最有可能飞快地缩回去。

梅子问:“他们路上吃饭靠什么?像乞丐一样讨要?”

“讨要也许会发生的,但那除非是走入绝境。他们要劳动,要在路上打工养活自己。”

“在哪儿不能劳动?非要跑那么远去劳动吗?”

“劳动与劳动不一样——另一些人的活法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有人想弄懂这一切、了解这一切。特别是现在,他们还有这样的冲动,像我们搞地质的人那样,来一次实地勘察,这有多么难得!这会有特别的意义……”

我想替吕擎他们回答一些问题,尽我所能。梅子既无法听懂,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是为吕擎他们担心……

2

我更担心的是吕擎的母亲。我明白这次远行,吕擎首先要征得母亲的同意,并安排好她的生活。吴敏当然不会走开,因为总得有人照顾老人。每逢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时,吕擎总是陷于难言的愁绪。他说要在外面长期安定下来几乎不可能,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来复奔走——母亲年纪大了,她不可能再离开这座城市——后一代哪怕这样想想都是犯罪;母亲一生受的苦太多了,他不能再给她增添一点内心的折磨。可他这样讲时,我知道隐下的一句话就是:他无法做到毫无愧疚——许多年以来,他让老人操劳得已经太多了……

四合院里的生活真的留给了吕擎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为此绞尽脑汁。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母亲。

母亲,为儿子和自己的丈夫受尽磨难的母亲,谁来服侍她的晚年呢?可她的儿子又不能终止自己……他为这次远行投入了多少热情和希望,甚至抱定了浪迹天涯的决心。前边已经走了一个庄周,这似乎对他也是一种引诱……在这无法排解无所适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时间和吕擎在一起。我们俩一块儿待在那个吊了沙袋的厢房里,有时只是沉默。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一转眼就走向了衰老,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并不像年轻时候所预想的那么漫长。它要结束也很快。关于生命和时光的全部问题,好像都在一个人的中年突然地清晰了、逼近了,令人始料未及。时光就在无头无绪的混乱中滑去,让人心痛。我们如果在这种滑动中没有新的感知,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人生没有令人欣喜的积累,没有寻觅,除了惆怅、难堪、尬尴,就是空空荡荡。有人以为这一代人不过就是那样,他们很好打发:给点钱,再给点性。他们错了。空空荡荡。前头有刚刚消逝的一代,他们一走,剩下的就是我们了。我们的全部问题是怎样承受自己的负荷。那是已知和未知的沉重合在一起,像铅云一样覆盖过来。它们终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