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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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潮随着季节流转,从秋末到初冬,正是这座城市潮水满涨的时候。流浪汉也多了,因为在那光秃秃的田野和狂风呼啸的大山里,要挨过冬天要比在人烟稠密之地难得多。密集弯曲的巷子、立交桥下、暖气管道沟、垃圾场旁,这一切地方都是流浪汉度过严冬的好去处。经过一个秋天的积蓄,流浪汉们大部分脸色红润,体态丰盈。他们在田野上吃饱了,提着破破烂烂的口袋,用草绳勒紧上衣,笑嘻嘻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夹在汹涌的人流中。他们不愠不怒,不亢不卑。你注视他,他也注视你;你笑他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由于常年吃粗糙的生冷食物,所以他们的牙齿大半都洁净雪白。这些人从口音到打扮都是各式各样,一望而知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中年女人包着头巾;十几岁的姑娘跟在一个男人或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和年长的人倚在一块儿。他们在山区和平原、在野地里过着自然流畅的生活。他们走过很多地方,穿行了很多城市,再拥挤繁华的地方也唬不住他们,一个个的神气何等坦然。

我去杂志社的这一路总是步行,走过大街小巷子,要花上四十多分钟。其中要穿过一座立交桥的底部——这儿恰恰是流浪汉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有很多面孔我已经十分熟悉了。有些流浪汉在这儿形成了固定的住处,他们无论在街巷里窜多远,到了傍晚也仍旧要回到这儿来。其中有的见了我竟主动地打招呼,嘴里发出“哦”、“噢”、“伙计”之类。

有一天我从立交桥下走过,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朝我挥了一下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这个人四方脸,头发浓密而混乱,没戴帽子,只穿了一件老式衣服,是棉衣,被一根窄窄的布带束起。他此刻迎向我,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露着雪白的牙齿。我朝他点点头,想走开。可是他竟然跟上走了两步。我以为这个人想讨点吃物,于是翻了手提袋,从中找出了刚买的一瓶果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他摇着手,离得更近了,终于发出沉沉的一句:

“是我,老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用一只手揽了一下我的腰,嘴里发出“哎”的一声。我马上感到这人的力气忒大,那只手臂简直像一头熊!我发现他的后背也许是穿了棉衣的缘故,看上去厚墩墩的也像熊。他把我拍了几下,然后退开一步。

我开始好好打量他了,忍不住叫起来:“啊,庄周!”

老天,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把我弄蒙了,我一时竟觉得这像做梦……横看竖看对面的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主要是这身打扮——当他真的与四周的打工者和流浪汉融为一体时,让人觉得那么突兀……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有好长时间,他只是微笑,吐不出一个字。“好啊,你终于让我逮到了!逮到了!”我像害怕他重新跑掉似的,一直攥住了他的手。

他脸上的兴奋和微笑只停留了一会儿,神色又变得沉沉的了。“你回来就好!我会把你绑起来,再不放开……你害得我们好苦啊!你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叫着,对四周伸长脖子观望的人视而不见。

他并没有回应什么,只引我坐到了一个桥墩下,那儿有铺好的一块蒲荐子。看来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我开始好好端量他。这会儿我才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已变得粗糙发黑,还有些沮丧。一双眼睛像沉淀了一些沙子,压得目光总是落到地上,然后再渗入土中。我想开开玩笑,撩拨得他高兴一点,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突然而至,但我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家伙艮艮的。我拍打他的手、肩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他只是默默的,我如果不主动开口,他会一直这么坐下去。他甚至没有一句询问……我无论如何沉不住气了,问他从哪儿来,这一次还走不走了,见没见过家里人。他苦笑一下,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