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冷和他底妹妹(第3/3页)

李冷慢慢地把这一天的经过情形,以及他和杜大心的谈话详细地告诉了他底妹妹。他最后用激动的语调说:“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诅咒的诗来。……他自己说他相信憎,他否定爱。……他说我太幸福了。……不错,我实在太幸福了。……”他突然用手捧着脸,倒在躺椅上。

李静淑底一对秋水一般明净的大眼睛阴沉起来,她收敛起颊上的两个笑涡。她在深思。然后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自言自语地念道:“我们实在太幸福了。”

“杜大心也许是对的,”李冷在一阵惶乱的激动中说,脸依旧埋在手里。“他还说:‘你们这般诗人天天专门讲什么爱呀,和平呀,自然的美丽呀!天天歌颂什么造物者底功德呀!其实,这所谓爱,所谓和平,所谓大自然的美都被你们几个人占了去。至少在我,在那被汽车碾死的人,在那无数冻死饿死的人,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要诅咒人生!而你们却拿温柔的话欺骗人,麻醉人!’他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这太可怕了!他也许是对的。不,我并没有错。我没有骗过人,也没有那种心思。……我爱一切。……我爱和平,我爱大自然。……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如此。……我不能够诅咒人生。……这太可怕了。……我不能,因为我心里只有爱。……我只要爱。……我欺骗人?……这太不公道了。……”他好象在和谁兴奋地争辩似的。

李静淑明白哥哥底忧愁。这也就是她底。她自己也似乎受伤了。因为她所靠着生活的正是这个原理。然而现在有人来动摇那个原理了,这人就是《撒旦底胜利》长诗底作者,那个可怕的人。她脑里正在这样地思索,忽然无意间她看见了她底哥哥底痛苦的表情,她又起了一种充满着友爱的怜悯心。她忘记了方才的一切,忘记了哥哥所转述的杜大心底话。她走到他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拿下他底捧着脸的手,安慰地说:

“哥,你太兴奋了。他那样说,谁相信呢?不要管他!……你太激动了,应该休息一下。……你看,你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的!……你疲倦了,好好地躺一会罢。”

李冷听了妹妹底这些话以后,他底头脑也就渐渐地宁静了。李静淑伴着他,让他安静地靠在躺椅上。等到他睡熟以后,她便走到书架前取了一本书。然而这天晚上在明亮的电灯下,她总不能把心关在书上。她又想起杜大心底话,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她第一次接触到这样一种可怕的人间的恨。她相信她底生活是非常正当的,她底原理也是无可指摘的。……然而人说她太幸福,说她所信仰的爱之福音是在骗人。……她不能忍受。她又觉得自己前面就横着一个深渊,她自己是立在悬崖上的。在从前她一点也不觉得,现在猛省起来才觉得从前的生活是何等危险的了。……但她又相信她底生活是无可指摘的。……然而最后想到她底父亲,她不觉打了一个冷噤。……

从此以后,她底心灵之门又开了半扇,她又瞥见一线新的光明,好象又知道了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但怎样才能够走上这条新路,她这时还不明白,她底全心灵现在所能了解的只是有这条新路存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