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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一阵发冷,几乎无法呼吸。有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重新排列我的细胞,解开我的意识之线。我已没有考虑余地,能做的只有赶快逃到往日的避难场所。我猛吸一口气,就势沉入意识的海底。我用两手分开重水,一气下沉,双臂紧紧搂住那里一块巨石。水像要吓走入侵者似的死死压迫我的耳膜。我紧闭双眼,屏息敛气,拼命忍耐。一旦下定决心,做到也并不难。水压也罢无空气也罢寒冷的黑暗也罢混沌连续发出的信号也罢,都很快处之泰然。那是我从小就已重复多次的训练有素的行为。

时间前后颠倒、纵横交错、分崩离析,又被重新拼接起来。世界无限铺陈开去,同时又被围以樊篱。若干鲜明的图像——唯独图像——无声无息地通过它们本身的幽暗长廊,如水母,如游魂。但我尽量不看它们。若我多少做出认出它们的姿态,它们肯定将开始带有某种意味。那意味势必直接附着于时间性,而时间性将不容分说地把我推出水面。我紧紧关闭心扉,等待其队列的通过。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及至浮出水面睁眼静静吸气之时,音乐已然停止。人们似乎终止了那场谜一般的演奏。侧耳谛听,一无所闻,全然一无所闻,无论音乐,还是人语,抑或风吟。

我想确认时间,但手腕上没表。表放在枕边。

仰观星空,星斗数量较刚才略有增多。也许是我的错觉。甚至觉得星空本身都与刚才的截然有别。身上原有的奇异的乖离感已消失殆尽。我挺身,弯臂,屈指。无隔阂感。唯独T恤腋下因出汗而微微发凉。

我从草丛中站起,继续爬坡。好容易到了这里,总要到山顶瞧上一眼。那里有音乐也好,无音乐也好,起码要看看动静。五分钟就上到山顶。我爬上来的南坡下面,可以望见海、港和沉睡的镇。寥寥无几的街灯零落地照出海滨公路。山那边则包笼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灯火渺无所见。凝眸远望,唯见别的山脊棱线在月光中远远浮出。再往前是更深的黑暗,哪里也找不到刚才举行热闹庆典的蛛丝马迹。

其实音乐究竟听到与否,现在都没什么自信了。耳朵深处仍隐约留有其余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确信渐渐模糊。也许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音乐。或者耳朵由于某种错觉而误拾别的时间别的场所的东西也有可能。说到底,能有什么人在半夜一点跑到山上演奏音乐呢!

从山顶仰望天空,月亮似乎惊人地近,且桀骜不驯,一块久经动荡岁月侵蚀的粗暴岩球而已。其表面种种样样的不祥暗影乃是朝温煦的生命体伸出触手的癌的盲目的细胞。月光扭曲那里的所有声音,冲走所有意义,扰乱所有心灵的归宿。它让敏目睹了另一个自己,它将堇的猫领往别处,它使堇无影无踪。是它(大概)奏响了不应有的音乐,把我带到这里。眼前的黑暗深不可测、横无际涯,身后灯火惨淡。我伫立异国山头,袒露在月光之下。我不能不怀疑:从一开始一切便被谋划得滴水不漏。

返回别墅,拿敏的白兰地喝了,打算就势睡去。但睡不成,一觉也睡不成。月亮和引力的喧嚣将我牢牢囚住,直到东方破晓。

我想象在公寓一室饥肠辘辘气息奄奄的猫们——那软乎乎的小食肉兽们。于是我——真实的我——死去,它们活着。想象它们吃我的肉嚼我的心吸我的血的情景。竖起耳朵,可以听到猫们在遥远的场所吮吸脑浆的声音。三只身体绵软的猫围着开裂的头颅,吮吸其中黏乎乎的灰色浆液。它们红红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意识的柔软的皱襞。每舔一下,我的意识便如春天的地气一般摇颤不已,渐稀渐薄。


  1. [36] 德语“分身、另一个自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