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观点: “突围”的得失(第3/4页)

在我看来,村上这次文体或风格的实验在总体上不能说是成功的,至少不能算是他所追求的“精彩的突围”。作为作家,任何人恐怕都想在文体上破城突围,以期掌握几套笔墨,最好十八般兵器无不得心应手,这当然无可厚非,亦是情理中事。但是,同立意和情节等方面的改变相比,文体的改变大概是难度最大的。在创作的所有元素中,文体大约是最固执最稳定的东西,一旦形成,即使有所改变,也万变不离其宗。村上纵有非凡的文学才情,也很难例外。其志可嘉,而其功难成。尤其在原有文体已为广大读者所熟悉和赏识的情况下,成功的希望就更为渺茫——文学读者相对保守,不喜欢自己熟识的作家忽然变脸,不希望地平线上无端冒出另一个村上春树或村上文本。村上决心“彻底清仓”,读者执意索要“库存”,村上要颠覆,读者要坚守。二者的错位,注定使得这场“突围”无法“精彩”。何况就文体实验本身来说也未必多么可取。特别是开头第一段,浓墨重彩,叠床架屋,比喻泛滥。无论什么,泛滥必然成灾。况且,村上的比喻原本就在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之间、在常识和诡异之间走钢丝,稍一走偏就跌落下去,这次就跌下去了。说起来,作为译者刚一动笔就觉出味道不大对头:耍惯了方天画戟的村上怎么一下子舞起青龙偃月刀来了?原来擅长用轻骑兵攻其不备,怎么忽然来了个地毯式轰炸?无奈我是译者,无权修检原本,只能硬着头皮跟进。结果不出所料,不少读者有类似感觉,觉得不像村上了,读着读着就“噎”了一下,游着游着就呛了一口,走着走着就绊了一跤。话又说回来,这部小说中也不尽是泛滥成灾的比喻,也有旧日风情,如“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对刚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许的温暖的笑意/“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儿一般不声不响地浮在夜空”等等。毫无疑问,众多读者也和我一样更中意这种俏皮、机智而又不温不火的比喻,给人一种类似乡愁的温馨。但愿村上别再变着法子“突围”了。村上后来又“突围”了几次,如《神的孩子全跳舞》和《天黑以后》,但总的说来都不够“精彩”。大概他自己也觉察到了,在最新的短篇集《东京奇谭集》又绕个弯转了回来,读者随之舒了口气。

相比之下,村上这部小说中进行的另一个尝试——从单视点变为多视点的尝试应该说取得了成功。他在那篇“题解”中这样写道:

我在这部作品中所做的另一尝试,是小说视点的移动问题。这部作品有三个主要人物出场:“我”和堇、敏。“我”当然是讲述者。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故事一如我过去所写的,仍是第一人称小说。但作为我,这回就像把电影摄影机向后拉一样将“我”的视点拉往后侧,使得“我”和堇、敏三人的视点几乎对等地、时而各自独立时而相互交织地发挥作用——我想写这样的小说。如同《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卡拉维,“我”尽管是仔细观察故事的有血有肉的讲述者,但《斯普特尼克恋人》总体上并非他的故事。视点随着故事的推进而实时(real time)移动。其结果,可以复合地、动态地观察世界。我追求的就是如此结构的故事。在这种技术性(technical)领域尝试挑战也是我开始写这部作品时设定的目标之一。

概括起来,村上在这里想写成远距离多视点全景摄影式小说。不错,他以前的小说基本是以男主人公“我”(Boku)之单一视点或视角观察世界、把握周围各种人和事的关系的,读者的视线受“我”单向度的牵引。离开了“我”,其他人物就难以存在,小说世界就无以成立。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二十年来,使用这种朋友般亲切的第一人称方式讲述故事一直是村上春树叙事策略的中心环节。……在村上春树绝大多数叙述者为‘我’的作品中,唯一存在的‘个性’就是‘我’本人,他的领悟力一直令我们着迷。其余人物只是他心灵的映射。一个村上春树的故事的焦点就是‘我’的一段奇遇或经历;一部村上春树的小说通常会提供很多这样的‘节点’,而不在于探索某个人物的个性或展开某种结构紧密的情节”(《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原题“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而现在,就像厌倦了原来不无“小资”情调的文体,村上对原来的单视点结构也不耐烦起来,决心破城突围,由单视点变为多视点,由独角戏变为三角戏。平心而论,相对于文体,这项突围行动则容易为读者所接受,也是成功的。毕竟三人唱戏比一人唱戏要热闹许多,也暗合了罗素所说那句话:幸福的本源是参差多态。在这里,我们的确看到了三人对等交叉的视线扫描出的更为驳杂繁复的世界场景,或者说看到了三条视线令人眼花缭乱的落点:过去的“我”、现在的“我”;过去的堇、现在的堇、梦中的堇、失踪后的堇;过去的敏、现在的敏、此侧世界的敏、彼侧世界的敏……诚然,村上此前的小说也不乏这样的视线落点甚至更多,但那相对说来归“我”一人所有,而这里则大体由三人平分秋色,几乎没有主从之分、高低之别。而且如大跨度推拉镜头,忽近忽远,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快速切换,制造出一组组各自为政而又有机融合的蒙太奇。我们后来看到,类似手法在《天黑以后》(2004年)得到了愈发淋漓尽致而又扑朔迷离的展示,在给我们以耳目一新之感的同时,又多少使人觉得头晕目眩。适应也罢不适应也罢,这就是村上春树。在文学世界里,莫如说村上一开始就是个调皮的孩子,对一切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喜欢花样翻新,不满足于自我复制,尽管客观上有时很难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