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观点: “突围”的得失(第2/4页)

实际上村上也在这里迈出了新的一步。最明显的是文体上的变化。关于这一点,村上在前面提到的“解题”中有如下表述:

写这本《斯普特尼克恋人》的时候,有一点十分明确:我决意向自己过去一直采用的——换言之,作为武器使用的——某种文体告别。具体说来,我打算告别的是类似小说开篇出现的“比喻的泛滥”那样的东西。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斯普特尼克恋人》中将自己行文的此类修辞特征来个彻底清仓,把这些货色统统打扫干净,往后再说往后的,往后捣鼓一点文体不同的东西就是。将村上味文章义无反顾地写尽写透,写到往下再不写也无遗憾的地步——老实说,这是一件非常开心的活计。

我为什么下这样的决心呢?说起来话长。但就极为基本的说来,我想那是因为我极其渴望往下以多少不同于自己原有文体的文体进行创作。至少就长篇小说这一容器而言是这样的。为此就要把原有文体中的“突出”部分暂且消除、抛掉。长远看来,我必须把自己的文章转换(shift)为更加简洁、更加中立、更加机动灵活、更加带有普遍性的东西。进一步说,我需要把小说的动力学(dynamics)从文体层面逐渐推进到“物语”层面。

换个说法,《斯普特尼克恋人》在文体上是村上的一个转折点,是他对原有文体举行的告别仪式。不过,这一告别仪式也带有村上式的温情:为了安慰原有文体,他先让它们出尽风头,然后才同其分手另觅新欢。以吃饭打比方,他要把原来喜欢的东西尽情尽兴吃个够,之后才转而琢磨新菜谱。那么,下面就让我们看看村上即将告别的、或者说正在加倍演示的是怎样的文体:

○二十岁那年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恋情。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迅猛的恋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毁路上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得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丝毫不减地吹过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吴哥窟,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随即化为波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

○脑海如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辉。她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准确无误的出孔,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

○天空的蓝和昨天同样一刻又一刻增加其深度。硕大的圆形月亮从海上升起,几颗星星在天上打孔。

○不久天光破晓,新的太阳将如从母亲腋下(右侧还是左侧呢?)出生的佛陀一样从山端蓦然探出脸来。

○摘下眼镜,那对眼睛如从月球拾来的石子一般冰冷冰冷。眼镜戴回后,冰冷没那么冰冷了,而代之以死水潭般的黏稠。

这样的句子可谓俯拾皆是。尤其第一段,如村上自己所说,确有“比喻的泛滥”之嫌。所谓“告别”,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新的尝试、新的实验。村上在自己的网页上也承认,他是想看看他这部小说在文体上到底能走多远,想“完成一次精彩的突围”,“作为一次风格上的实验,对我而言好比另一部《挪威的森林》”。同时,聪明的村上也想藉此看看读者对他这种文体实验的接受以至忍耐程度。日本文学评论界对此基本毁誉参半,有人认为充满“华丽的比喻”(向井敏),有人认为属于“做作的陈腐的比喻”(清水良典)。中国读者方面,从笔者接得的信上看,相当大一部分人对这种不无炫耀意味的滞涩的文体感到失望,而怀念村上以往灵动、优雅、潇洒、爽净、“酷酷”的风格。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这部小说“语言幽默风趣,生动自然,行文组织得心应手,处处呈现出一派纯熟的大家手笔”(甄芳:《穿越时空的爱情传说》,收于《相约挪威的森林》,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