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花殇(第2/13页)

追查内奸之事由汤子仰总管,核阅记录,暗访巡查,单独约谈,旁敲侧击……诸法齐上。司徒家族上下笼罩在一团压抑的气氛中,人们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局促不安,拿鼻子闻一闻,都嗅得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司徒峙单独约见了徐晖。这似乎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翁婿闲聊,他们品着碧螺春,吃着酥皮点心。司徒峙询问女儿近况,徐晖就恭谨地对答几句。但是徐晖心上有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每句话出口前都经过反复掂量。他知道司徒峙迟早会问到那件事,于是便静静地等着。在司徒家族的日子让他从毛躁不安中学会了忍耐与等待。

司徒峙拣了一块闵饼放进嘴里,微闭上眼睛,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听说韦太后病得沉重,双目失明,神志也日渐混乱。”

徐晖垂下眼睑,专心呷一口茶,低头只道:“那真太不幸了。”

“据说她成天翻来覆去叨念一句话,秘籍,把我的秘籍还给我!”司徒峙掐着韦太后嘶哑的腔调说。

徐晖打了个冷战。他微一犹豫,索性挑明话头:“岳父大人,我当真没拿过韦太后的物事。”

司徒峙缄默不语,冷冷审视着徐晖。徐晖一咬牙,扑通双膝跪倒:“徐晖对司徒家族如有二心,必遭天谴!”

司徒峙的目光深如冰海。徐晖心里虽沭,却奋力抬头直视着他。他们都想看进对方的内心里去。

终于司徒峙拍拍徐晖肩膀:“我自然信你。”

徐晖摸不透这是不是司徒峙的真心话,他只是庆幸早已将《飘雪劲影》交托慕容旷代管。如今秘籍正躺在树影婆婆的幽谷深处,这世上最安全隐蔽的所在。每当想起这件事,徐晖对慕容旷除了感激,更兼有许多羡慕。他也盼望成为慕容旷那样的人,心思洁净透彻,能让朋友完全信赖,不存丝毫怀疑。

湿冷黏腻的冬天终于渐渐远去,风儿变得俏皮,在眼角耳根轻轻呵气,诉说着情人最温存的甜言蜜语。乍暖还寒中水岸边的江梅已绽开小小花苞,吐露清芬,不等谢,山桃就凑热闹似的在另一片林间探出小脸蛋来。大道边缀满了黄黄白白的瑞香,团团香气浓到化不开。清晨里卖花郎挑着盛满杏花的担子,漫进湿漉漉的深宅窄巷,歌叫之声委婉绵长。整座姑苏城里弥漫着层层叠叠的香气。

漫说姑苏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然而这年春天的姑苏让徐晖格外孤独。纵酒狂歌,狎妓寻欢,这些在寒冬里尚能勉强温暖他的身体,可是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便显得虚张声势,伪饰可笑。徐晖渴望从腔子里发出开怀大笑,渴望朴素的友爱情谊。在一个风清云淡的傍晚,他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向往驱使,踏上了那条通往林红馆的久违了的小路。

那片海棠林起了细微的变化。枝头上零零星星爬上了淡红色的小花骨朵,像是盛装女子眉心的胭脂一点。徐晖在树林间逗留了许久,他似乎能够听到花蕾生长的声音,怦、怦、怦,仿佛是一颗颗幼小的心房在身体里轻轻跳动。他似乎还能够听到花蕾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它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绽放,为了那一刻它们正自悉心准备。他独自一人站在海棠林里,直到夕阳完全隐没到天的背后。花蕾对它们即将展开的美丽生命一清二楚,可是他对自己的人生却茫然无措。

当徐晖来到林红馆门口的时候,已是夜幕垂落。晚风卷着凉意吹来,他胸口上滚烫的急切渐渐被犹豫和胆怯覆盖。这地方他觉得生疏了,那些人亦生疏了,他失去了旧日那种推门而入、高声招呼一声老板娘的勇气。

从窗棱的缝隙间,他一眼便逮见红装紧裹的骆英,依旧伶俐地穿梭于客人之间,笑语嫣然。就在这个窥视的瞬间,他竟忽而懂得了骆英。之前他从来不曾真正懂得过她。她那样盈盈笑着,无所畏惧地,眼里仿佛压根不夹人间的重重苦恼。他远远看着,心头哗啦一下子,原来她正是林中的一枝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