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第2/15页)

“跟我走吧!”慕容旷的手朝徐晖伸过来,几乎就要抓到他的手了。

徐晖一惊,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刺入凌郁瞳孔,她的心霎时就凉透了,扬起脸,却是满眼睥睨的冷笑:“大哥,我们走。他这种人,我才不稀罕!”

慕容旷缓缓收回了手,眼里满是失望与困惑。他不明白徐晖,就像所有心思单纯之人难以明白久经世故者内心的辗转摇摆。

徐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选择割舍他所爱之人,选择隔绝清冽嘹亮的人生,所以他理应众叛亲离,连伤心妒嫉都不能有。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慕容旷和凌郁并肩远去,还是有毒虫子发了疯似的往心里钻,一口一口咬着他的血肉。他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是银袍素裹,都是欣长飘逸,他们亲密无间,相互倚靠,真是一对璧人。分明是他舍弃了他们,可此时此刻,徐晖孤零零立在原地,只觉得是这世界把他整个给舍弃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受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痛苦。

徐晖以为,他最深的痛苦莫过于这痛苦的不为人知。羡慕的人们只当他是幸运快活的新郎官,厌弃的人们只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他们不知道,徐晖的喜悦和悲伤一样多,打散了混淆成一团,以至于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

然而徐晖忘记了,其实凌郁的痛苦也一样不为人知。她总是夜不成寐。每到夜深人静,当她散开瀑布似的长发,把脸埋进冰凉的锦缎被子里,没有人看见她蜷成一团、拧死眉心的满腔怨尤。

在徐晖和司徒清的婚礼前夜,凌郁照旧彻夜无眠。恍惚着她以为是在梦中,再一睁眼,稀薄的晨光会从窗户纸的缝隙间漏进来,夹杂着院子里母亲和丫鬟们修剪花木的轻声笑语,而她自己仍是那个六岁大的小姑娘。于是她就真地把眼睛打开一道缝,想让童年时的阳光照进来。可是黑夜茫茫,寂静无声。光阴仿佛也知疲倦,到晚上就步履沉重,把黑夜无止境地拉长再拉长。

但晨光终于披着轻纱探进了她的房间。这个初春的清晨带着青涩,裹着羞赧,迟疑地悄然而至。她先只是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臂,在凌郁的窗上环成一道委婉的弧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带着露水芬芳的微笑。这个时刻和凌郁六岁时没有什么分别,但她所幻想的那个清晨再也不会来了。光阴它只准向前,不能回头。

凌郁起身来,已长成婷婷少女。坐在铜镜前,她小心地把头发丝丝拢起,梳成青年男子的发髻,把淌血的伤口一点点掖进发髻的缝隙里去,不让别人瞧见。她的恋人将在这一日披上大红喜袍成婚,而她却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忽然之间,她想要去看看小清。

司徒清搬回家后,凌郁刻意避免与她照面。可是今天,在这个清婉的早晨,她忽然想去见她。于是她经过银杏树,跨过湖上廊桥,穿过整座庭院,来到司徒清所住的淖弱楼。

院子里的老妈子小丫鬟们已经早早起身,开始张罗忙碌了。人人脸上透出一层粉红色的矜持喜气,以至于凌郁打从身边经过,她们都未加留意。

这个院子凌郁很熟悉。毫无芥蒂的幼时,她也曾经到这里玩过。司徒清卧房樟木箱子里那一件件或鹅黄或翠绿的绣裙,她小床上那带着异域风情的布玩偶,还有整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香甜柔软的味道,曾是凌郁不可企及的奢求。

十几年后,凌郁默默站在司徒清的卧房门边,还像第一次来时般带着腼腆的好奇和忐忑的羡慕。房门敞开着,司徒清坐在镜前梳妆。晨光穿过凌郁,洒在司徒清簇新的红缎子喜袍上。绣花金线转出灿灿光芒,升腾着凡尘俗世的喜气与贵气。司徒清微微侧头,戴上绿莹莹的翡翠耳环,又从碧缕牙筒里取出朱砂唇脂,送到薄薄两片新鲜的嘴唇之间,眼睑垂下,抿了口轻轻含住。她从铜镜中忽而瞥见凌郁,也并不觉得吃惊,转过头来柔声说:“郁哥,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