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第4/6页)

杜七望着商细蕊,呆了一呆,倒不是被他的聪明劲儿弄愣了,商细蕊的灵通,杜七恐怕比程凤台领教的更深。杜七就是觉得有点不吉利。唱戏是最最世俗的职业,是名利漩涡中的那个眼,是妄相不尽中的那个“妄”。唱戏的人要是开悟了,这个妄相由谁来扮?

杜七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少说废话,快上台去吧。”

叫是叫电影,其实只是没头没尾的经典折子戏,商龙声也上了镜。掌镜的是个法国佬,在家乡的时候真格儿拍过几部电影,因为背后总有金主支持,故而并不吝惜胶片,常常把演员折腾一溜够。但是京昆经过几百年上等文人的调理,布景服装一举一动都已至臻完美,商细蕊他们又是身经百战的舞台演员,临场表现一流的,杜七再往旁边一站,几乎就没有法国佬置喙的余地。开头两天无风无波的录制完毕,商细蕊私下打听法国佬的价钱,感叹说:“他这行比唱戏的还好赚!”

法国佬自己挣钱也挣得心虚,后来无中生有打断过几次戏,提出几个四六不着的意见,想表示自己有独到的艺术眼光,没有白拿这份钱。杜七耐心地同他做说明,告诉他中国的戏剧规制。商细蕊不乐意了:“他干活儿来的他听课来的?唱戏!和写毛笔字一样!中途一断就泄气了!”

法国佬感觉到这位中国的戏剧明星的勃然大怒,从此闭上嘴巴摇镜头。电影拍完,正好就到过年。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商细蕊与戏院老板商量着不封箱了,除夕歇一天,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照常开戏。戏院自然是巴不得的,戏迷们听了就更高兴了,只有水云楼内部有点犯嘀咕。因为商细蕊的耳力犹如冰雪消融,不定哪天就全化了,水云楼连着排商细蕊做主角的全本戏。戏子们不分头路二路,自己的拿手活儿一概搁下,全给商细蕊配戏。日子不用久,就有人不愿意了,背后说:“班主这耳朵究竟几时聋?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咱们可就埋没了!到那天真聋了,咱们还活不活?”

这话拐过几个弯传给商细蕊知道,商细蕊又是觉得寒心,又是觉得惭愧,再好的交情,也没有让人拿前途作牺牲的道理,只得拿出许多私房钱补贴他们。不仅仅是水云楼要补贴,年底节下,制衣的打首饰的饭馆用车等等都到了结账的时候,河南的贡田受战火波及,不但颗粒无收,还要商细蕊出钱给佃户们买粮过年。李天瑶一家孤儿寡母,现在也多是商细蕊照应着,孩子们路上受苦了,加上不适应北平的气候,接连的闹病吃药。战争时节,药都是天价,挨个治下来所费不赀。商龙声问弟弟讨了两笔大额款子,不知做什么急用去了。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你乖乖的别惹二奶奶生气,再被赶出家门,我就养不起你了。”但是程凤台要给他些援助,他又坚决不肯接受,就是那种臭男人的脾气,认为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吃软饭可耻。

就在除夕前几天,早先预定下的洪家胡琴做好了。洪老二上门交货,商细蕊一看见人,先招呼小来去包一只大红包,这一只红包给的喜气洋洋,现在能让他觉着开心的东西可不多了!那胡琴装在布套子里,商细蕊接过来解开一看,胡琴的弦居然被人割断了!抬头要问,才发现洪老二气色不善,板的铁青的脸,眼睛却是红的。

洪老二粗喘了几口气,嗓子哑哑地说:“商老板,你和日本人的事传得那样脏,还有脸拉我洪家的琴?”他眼中涌上泪来:“我爹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你敢拉他做的琴?”

这话把商细蕊问呆住了,前几天拍电影拍得醉心,商细蕊几乎忘记了缠绕在他身上的不堪的流言。洪老二见他愣怔的脸,只当是无言以对,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更恨自家生计所迫,竟要为这等下流戏子做活,一口唾沫劈头唾在商细蕊脸上,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