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第3/6页)

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油滑微笑,不喊蕊哥儿,喊商老板。暖锅咕嘟咕嘟翻滚热泡,蒸腾水汽旁边,商细蕊与范涟碰杯饮下。

范涟说:“今夜听了商老板的戏,我真是……商老板,我三生有幸。这个世道辜负人,可是有商郎在这里唱戏,这世道就算有个好景儿。”说完自斟一杯痛快喝了,热酒烫了肚子烫了血,和商细蕊的戏一样杀瘾。戏迷们都是和范涟一样的想头,眼下的世界,人人朝不保夕,疲于奔命,只有商细蕊的戏是一抹异色,一处使人暂时逃避忧闷的仙境。

商细蕊一点表情也没有,盯着暖锅的泡在那发呆。范涟掏心掏肺说:“我们这代人算是享尽耳福了,想给后人也留上一点。商老板,我做主持,把你几出得意的戏录成电影好不好?”

商细蕊没答话,跺齐筷子伸进暖锅里捞了一筷粉条吃。范涟不知道他是耳聋发作了没听见,还是不赞成拍电影这回事,顿时没了主意,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凤台。程凤台说:“是我的主张。商老板看呢?”

商细蕊啊了一声,筷子头吮在嘴里慢慢说:“好,有点意思,电影很好看。”他这样心不在焉,让人不放心起来。程凤台两手捧住他的面颊,迫使他看向自己,眼神专注地说:“商老板,我要给你拍电影,游园惊梦,贵妃醉酒,挑几出经典的录一录,费不了你多大工夫。”

商细蕊“哦”一下答应了,程凤台放开他,他转头继续吃火锅。

程凤台这夜回家去睡,范涟送了他回家,说道:“我看蕊哥儿越发的呆怔了,没毛病吧?”

程凤台叹气说:“你看他上了台,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吗?”

范涟想了想:“也是,好些个艺术家都像和人世隔了一层玻璃,言行举止自说自话的。蕊哥儿的本事长到今天的地步,是该添些怪癖了!”

程凤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这事不但要办好,还要快办。杜七那头你去说合,有他监督着,事情就成一半了。”

范涟正色点点头。他这么着急,除了是以防商细蕊耳朵全聋之外,也有为京剧保存吉光片羽的念头。眼下国土正在寸寸沦丧,哪天要全落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一定会从根本上灭绝此类独属于中国的人文标志。对此,杜七抱有同样的看法,他说:“日本对唐宋以后的中国是没有感情的。他们的文化已经发育成熟,京剧唱的中国的词,承的中国的意,真有那一天,就是一山难容二虎了!”于是杜七竟比谁都起劲,以惊人的速度凑齐了设备,准备要开拍了。

商细蕊并不以电影为稀罕,他宠辱不惊的由着身边人替他安排下日程,像往常唱戏那样化妆更衣,只在上台之前提出要瞧一瞧拍电影是怎么回事。商细蕊站到摄录机后面,弯腰一看,笑道:“嘿!这戏台子是倒过来的!”话说出口,自己不禁一咂摸,又道:“我是个男人,在戏台上扮女人,这叫阴阳颠倒。戏台四平八稳,在镜头里却是天翻地覆,这叫乾坤颠倒;戏台上的戏已然是个假,拍成纸片子电影,连真人都不是,更假了。七少爷,这是不是你说的颠倒世界,妄相不尽?”

杜七说:“你穿上古人的衣,说着古人的话,还被拍成电影,就是妄中生妄。”

商细蕊说:“你们贪看电影里的我,可不就是妄中求妄。”

范涟惊讶于商细蕊没心没肺的竟能说出这样一席禅机,又竟能与杜七对上机锋。程凤台却不以为异,神色平常。商细蕊有一个聪明的脑瓜,戏词曲律不用看,听一遍就会背,在杜七等文豪大儒身边浸淫多年,听书听史听酒后狂言,心里都装满了,过去忙得没空细琢磨,现在心里随着耳朵一道静下来,这许多的陈言泛起,头脑和心智凭空上了一个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