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聆听之资格(第2/7页)

他连珠炮一轱辘儿说着时,孙小六已经吓软了,双膝朝前猛地打个硬弯儿,“咯”的声跪倒在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便像放机关枪似的喀喀喀喀愣响了一阵。

彭师父看着这光景,居然拳不松、掌不软,一个箭步上前劈头罩脸、左右开弓,径往孙小六打砸下去。坦白说,我数到第五或者第六巴掌的时候就有头晕目眩,简直要恍惚昏倒的感觉—试想,只要是其中任何一下子招呼到我的头上脸上,我可是非大哭大喊起来不可的。然而孙小六十分奇怪,他就那样紧瞑双目、文风不动地承受着这一阵恶打。原先极其害怕而抽搐、颤抖着的脸颊和肩膀也逐渐舒缓了、平静了—在彭师父的拳、肘、掌、膝、胫、脚的乱影交加之间,他非但不再紧张恐惧,反而越来越像是陷入一种极为舒适的沉睡之中,做着什么样甜蜜的梦,偶尔—如果我未曾看错的话—还会微微扬一扬嘴角,竟像是在笑着呢。

彭师父这边也好像越打越入神,仿佛不再因为懊恼、愤怒的缘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从事着一项必须耗费极大精神气力的工作,且非得那么专心致志不能成就。我这时偷眼斜窥一下彭师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呼隆隆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师父和孙小六已经各自通脸赤红、汗流浃背,直打得连那皮肉肌骨的撞击之声也不大一样了—逐渐逐渐地,我听出那声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来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击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在这段时间里,彭师父没住嘴地骂着:你个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爷爷打。”说完这一套再换一套,从孙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这么一路数将下来,再打完一通。之后是师门里的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也不管是孙小六那边的骨肉至亲,还是彭师父这边的新朋旧友,总之都由彭师父代为教训过了—说也奇怪,孙小六也还真挺得住,非但不曾皮开肉绽,连一丝半缕的青淤黑肿都没落下。一个人经这么百儿八十下狠手打过,反而红光满面,有如刚跳完两节有氧舞蹈的简·芳达;头顶上冒着热蒸汽,和一只新出笼的馒头差不多。

倒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很有几分不平,一个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罢,彭师父!”

彭师父先是愣了愣,转身回头之际却让我瞥见了十分怪异的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脖子。就在他脖颈根儿处浮现了一条隐隐然泛着青光的绳纹。乍看之下我还以为一时走了眼,可是待彭师父一转身,那圈绳纹赫然也出现在喉结底下。换言之,绕脖颈一大圈—你说它是胎记也罢,是刺青也无不可,总之正是当天下午青年公园的一棵树底下站着的那个胖子脖颈上的痕记。这一下该我发愣了,嘴里忍不住迸出三个字:“岳—子—鹏—?”

坦白说,我全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怎样跑出来撞了我脑袋一下而脱口掉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哪怕完全不相信“某个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家伙,倘若处在我当时那个情境,看见一个自己认识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现了一圈前所未见的刺青绳纹,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地喊出那三个字来。

彭师父似乎并不觉意外,他双手往腰眼儿上一叉,沉声道:“下午在公园里胡喊乱喊的—也是你?”

我没搭理他,却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速度膨胀着了—而且还不只是肩膊,连臂膀、胁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气球的一般缓缓鼓凸起来。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闹事伤人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