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小凑义实聚义 笆内孝吉逐仇

却说义实主仆从这个池塘到那条河流,临渊涉水,一天从这里走到那里,也不回白滨的旅店,信路涉猎到了长狭郡的白箸河时,已将近三天,限期只有最后一天了,心里非常焦急。捕到的鱼虽然很多,但是连条小鲫鱼那么大的鲤鱼都没有上钩。昔日在神代,彦火火出见尊为了寻找丢失的鱼钩游到了海龙宫,还有浦岛太郎为钓鲣鱼和鲷鱼七天没回家,想起他们,对今天垂钓的这种困苦光景,主仆们不由得面面相觑,一同嗟然长叹。这时从很远的下游有人高声吟着歌往这边走来。主仆回头一看,是个很脏的乞丐。看他那奇怪的扮相:蓬松的头发,如春天烧焦了的芒草;搭拉着的衣裳如秋天岸边聚集的水松,无论手上还是脸上,都生着讨厌的毒疮,没有一寸好皮肤。即便是熟了的荔枝,裂了的石榴,或是蟾蜍的背脊也没有这样难以入目的。他也惜命么?被世间抛弃,受众人厌恶,而未能得死。看着就令人讨厌,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似的,敲着斜底儿的饭盒,用走调的声音唱着歌:

里见、里见(1) ,顺风送着白帆。停靠安房港的船,不怕风吹浪打,不怕海潮蚀穿。它在载人,愿把我也载在船间。

他反复地吟唱,不久便站在河边,仔细观看这几个人垂钓。流的脓血奇臭难闻,主仆们捂着鼻子,希望他赶快躲开。可是这个乞丐站了好久,并且靠近身前,从斗笠下窥视每个人的脸,似乎看清了这几位老爷钓鱼的情况,这才开口问道:“无论鲫鱼,还是虾米,凡是吞了钩的,你们都扔掉,你们想要什么呢?”这样地再三询问,氏元不得已,回头说:“我们想要鲤鱼,其他鱼都不喜欢,不想无故杀生,所以一个不留都放了。”乞丐听了捧腹大笑说:“在这里钓鲤鱼,比在佐渡捉狐、在伊豆大岛寻马还劳而无功。你们没听说么?安房全国不产鲤鱼,另外甲斐也没有鲤鱼,大概是由于地方的风土所致吧!另有一种说法,不是一国有十郡,就没有鲤鱼,因为鲤是鱼类之王。要那种没有的东西,实际就是无谓地杀生。”一边嘲讽一边鼓掌,还哈哈大笑。义实惊叹不已,不觉得弃竿说道:“我为什么这样委曲求全尚不为安房的一郡之主所容?我把自己比作龙,现在又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鲤鱼身上,真是太愚蠢了。原来他知道这个地方没鲤鱼,才让我来钓鱼,人心虽是浊江也能见影,这才知道他的诡计。如果不是遇到这个乞丐,险些中了他的奸计。”乞丐安慰他说:“不要这么后悔,陆奥有五十四郡,但也没有鲤鱼。因为产不产鲤鱼并非根据国的大小。说一国不足十郡就没有鲤鱼,那是一种牵强附会的臆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譬如您里见御曹司(2) ,出生在上野国,连治理一个国都有些屈才,现在漂泊到这里,竟无一间可容膝之室,太不合情理了。”主仆都一齐盯着乞丐的脸。义实非常惊讶,一边听着一边叹气,真是人不可貌相,便问道:“听你的谈论不像个乞丐,莫非是楚国的狂人接舆,或是光明皇后身边满身污垢一类的高僧?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么?请问尊姓大名?”乞丐莞然笑着说:“这里往来行人甚多,请跟我来!”他在前边走,主仆们惊疑未定地急忙收起鱼竿在后边紧跟着。到了小松原乡,主仆们被带到一座山的背后,乞丐把肩上披的草席脱掉,掸掸上边的灰尘,铺在树下,让义实落座。氏元和贞行铺了点草,坐在主公的左右。

当下乞丐往后退了退,恭恭敬敬地叩头说:“尚未正式拜见您,一定见怪了吧!我是神余长狭介光弘的家臣,大家都叫我金碗八郎孝吉。金碗是神余一族赫赫有名的武士,因是庶子而成了家臣,但位列老臣之首。某早年丧父,年纪还不满二十,不能世袭官职,所以那时俸禄甚微,仅是一名近侍。主君行为不端,酗酒好色,沉溺侧室玉梓的姿色,终日不出后堂,重用佞人定包,委以赏罚,自是家规紊乱,神怒人怨,其危无异累卵。但是老臣为了固守利禄,知其非而不谏,民惧之而不敢诉。君主昏庸无道而不自知。所以某多次不惮冒犯,但是力谏而无功,如同比干以刀尖刺肝,伍子胥将眼睛挂在东门上,那样地不断谏诤都不被采纳,心想不如死去。但又仔细一想,臣说君之非,其罪不轻,大厦之将覆,一木何能支撑,只好隐退。我打定主意后,只告诉了那古七郎和天津兵内这两位同僚。因无妻子牵挂,便乘夜逃走,先赴上总,再去下总,莫说上野、下野,就连陆奥的尽处都走到了。终日在旅途中漂泊,靠着教授剑术拳法赖以为生。在这里半年,在那里一季,流光易逝,已经过了五年。不知故主安否,所以如今悄悄来到上总,归程打算去甲斐,近闻主家之亡皆因定包的谋反而引起的。当听到主公因中杣木朴平和无垢三的猎箭殒命时,肝肠寸断,痛入骨髓。那朴平和无垢三,是我从家父时一手培养大的多年的步卒。他们也大致得到了我家剑法的传授,有侠义气概。虽生长在农家,却不好务农。他们想永远跟随我,可是被我抛弃,又当了平民百姓。因受苛法之苦,想射死主仇、身仇的定包,却中了敌人的奸计,做出那种可悲的事情。我想起来就愤恨,想狙击那个逆贼,但是人们都认得我的面孔,无法靠近他。所以就学三晋的豫让,身上涂漆,化了装,每天在泷田徘徊,无时无刻不在窥探,但是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怕有人怀疑,暂且离得远一点,就来到这里。街头巷尾有这样的传闻,说里见冠者义实逃出了结城之围,来投靠麻吕和安西,可是这两个人忌能妒才不肯收用,并且想设计杀之。虽然意外地听到了,却又没法告诉您。久闻您的大名,就如同婴儿之慕母亲,可是到哪里去找呢?又不能随意问人,心想怎么就会遇不到呢? 心里异常苦闷,就到处流浪,今天来到白箸河边,知道老爷们是外乡人,从仪表风度看异乎常人,仔细端详文质彬彬,看样子是主仆关系。心想大概就是那位主君吧!但又不好贸然动问。于是就把您的情况作了一首渔歌,比作一只在岸边荡漾的渔船,看您听了有什么反应。‘里见,里见’是表示民心,为得到里见君而欢喜。‘顺风送着白帆’是隐藏着这样的意思:白帆是源氏的旗帜,在这里树起了义旗,没有不风靡的民草。‘停靠安房港的船,不怕风吹浪打,不怕海水蚀穿。它在载人,愿把我也载在船间’,是根据《荀子》所云:君者舟也。君今流离失所,为麻吕和安西所忌恶,虽蒙受灾难,但是国人都爱戴您,您终会平安地荡平泷田、馆山、平馆之敌。是祝贺您才这样歌唱的。如今您若仗义举旗,去到泷田,数定包之罪,短兵急攻,城可一举攻陷。那贼若伏诛,再取平郡、长狭,麻吕、安西将不攻自倒。先发制人,迟则受制,宜早下决心。”那个城如何,这个城如何,他对地理要害了如指掌。氏元和贞行也不断地侧耳倾听,心里感到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