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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他精神振奋多了,甚至对昨天夜里自己的恐惧感到有点羞愧。毫无疑问,他的形势很严峻:实际上,活着返回地球的可能性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死亡可以面对,对死亡的理性恐惧也可以控制。真正难以对付的,只有那非理性的、对怪物的生理恐惧。早饭之后,他躺在阳光里,勇敢地直面这一点,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他有一种感觉,当一个人像他这样在天空中遨游时,不应该在任何地面怪物面前丧失勇气。他甚至幻想,这把刀子不仅能杀死自己,也能扎入对方的肉体。对兰塞姆来说,这种好战的情绪是很难得的。他像许多同龄的男人一样,总是低估而不是高估自己的勇气。男孩时期的梦想,和他在大战中的实际经验之间的距离,大得令他震惊,因此,他对自己胆怯性格的看法又走向了极端。他有点担心,生怕他眼下这么刚烈的情绪或许只是一种短命的幻觉。但他必须充分利用。

永恒的白天,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睡了醒,醒了睡,他逐渐意识到一种缓慢的变化。温度在慢慢下降。他们重新穿上了衣服。后来,又加上了保暖的内衣。再后来,飞船中央的一台电热器打开了。而且显然——尽管这种现象很难觉察——亮光也不像旅程开始时那样耀眼了。这对于进行研究比较的学者来说是确定的,但是一般人很难感到光线正在变弱,也不可能认为天色在“变暗”,因为,虽然亮度发生变化,它那神秘而奇异的特质,却跟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它不像地球上的光线变弱,伴随着湿度和空气中阴影的增加。兰塞姆发觉,你可以把它的强度分为两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仍然和原来的整体一样——只是少点,不会变质。再把它一分为二,剩下来的仍然不变。只要它还存在,它就是它自己——即使它在从未想象过的距离之外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兰塞姆试图向狄凡解释他的意思。

“就像肥皂那玩意儿!”狄凡咧嘴笑着说,“纯正的肥皂,可以用到最后一个泡沫,对吗?”

不久之后,他们在飞船上平稳安定的生活开始受到干扰。韦斯顿解释说,他们很快就会感受到马拉坎德拉的引力。

“这就意味着,”他说,“飞船中央不再是‘下’。朝向马拉坎德拉的那一面才是‘下’——对我们来说,就是在控制室下面。因此,大多数房间的地面会变成墙或天花板,而有一面墙将会变成地面。你肯定不会喜欢。”

对于兰塞姆来说,这番宣言的结果,就是接连几个小时的苦力活,要么跟狄凡肩并肩,要么跟韦斯顿肩并肩,取决于他们谁从控制室里出来歇班。水罐、氧气罐、枪、火药和食物,必须侧着码放在墙边的地板上,等到新的“下”开始起作用时,它们便会直立起来。工作远远没有做完,令人不安的感觉就开始了。起初,兰塞姆以为是自己干活累着了,所以四肢发沉。可是休息以后,症状并没有减轻。经过解释他才明白,那颗星球把他们吸入了自己的重力场,因此他们的体重每分钟都在增加,每过二十四小时就会翻倍。他们体验到了孕妇的感觉,但强度要大得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

与此同时,他们的方向感——在飞船上从来都不能确定——变得越来越混乱了。本来,从飞船上任何一个房间看去,隔壁房间的地板都似乎是下坡,但踩上去感觉是平坦的。进房间时总发现自己一溜小跑。一个扔在客厅地板上的垫子,过几个小时再看,会发现朝墙边挪动了一两英寸。三个人都觉得头疼、反胃、心悸。情况一小时比一小时糟糕。很快,他们就只能匍匐着从一个房间爬到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方向感都在一种令人恶心的混乱中消失了。他们感觉地面颠倒过来,只有苍蝇才能在上面行走,飞船的其他部分都跑到下面去了。而且在兰塞姆看来,没有一个部分是绝对正面朝上的。他们不断感觉忽而升高、忽而坠落——这些感觉在天空应该根本不存在的——现在却强烈得令人难以忍受。不用说,他们早就放弃了做饭。他们尽可能地抓点东西塞进嘴里,喝水更是困难重重,你根本弄不清你的嘴在瓶子下面,还是在瓶子旁边。韦斯顿比平常更沉闷,更不爱说话了。狄凡手里总是攥着一瓶烈酒,嘴里骂骂咧咧,满口污言秽语,咒骂韦斯顿把他们带来。兰塞姆浑身酸痛,舔舔干燥的嘴唇,揉揉擦伤的四肢,祈祷这一切早点结束。